红网吉首站8月31日讯(记者 肖庆宾 ) 78年前,卢沟桥畔一声枪响,成为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起点。亿万中国军民与侵略者殊死抗争,用八年时间,最终取得了全面胜利。而今,抗日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去,当年用血肉筑起抗战“长城”的英雄也已垂垂老去。2015年,值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,吉首新闻网记者走访了抗战老兵、老兵后人、抗战遗址,以此再现湘西抗战史。因为“还原真实的抗战,才是对历史最好的铭记”。
开山凿壁 双手挖出战时生命线
湘川公路矮寨段,路面在崇山峻岭中盘旋俯仰,13道锐角急弯极其险峻
1935年,驻华日军策动华北各省脱离南京中央政府实行“自治”,史称“华北事变”。同年,蒋介石聘请的德国军事总顾问塞克特向其进言,为抵抗日本侵略,应以长江中下游作为战略建设重点,并建立战略交通系统。如此,“在日本入侵时,可以迅速地输送部队至危急地区。”
矮寨公路奇观 瞿杰/摄
1936年3月,湘川公路“三花段”(南起沅陵的三角坪,西北至花垣的茶洞,全长188公里,其中在吉首境内58公里)开始动工。湘川公路中段横贯湘西全境,路面在崇山峻岭中盘旋俯仰,其惊险程度,往往超出人们的想象。其中一段从吉首市矮寨镇中穿过。公路只有6公里左右,但它却修筑于水平距离不足100米、垂直高度高达440米、坡度大小在70——90度的斜面之上,特定的空间迫使公路左右移动,转折13道锐角急弯,形成26截几乎平行、上下重叠的路面,其险峻为当时中国公路所仅见。
1936年4月湘川公路矮寨坡段破土动工。来自湘西境内各县的3万多民工,自带口粮工具,浩浩荡荡开赴工地,用双手修筑出了一条“公路奇观”。
龙金茂,现年97岁,家住矮寨镇幸福村,曾经也是筑路大军中的一员,“住在矮寨周边附近的,基本上有劳力的本地人,都参加过抢修矮寨坡公路。”
97岁的龙金茂向记者比划当时修筑公路时的惊险
《乾州厅志》记载:“矮寨盘旋盛梯,路绕羊肠,一将当关,万夫莫过。”一边悬崖,一边深谷,这样的情况下,公路的修筑无法借助重型机械,只能依靠纯人力开山凿壁。龙金茂回忆,矮寨坡公路施工时,筑路民工多达数千人,坡上的幸福、排兄两个村,包括坡下的矮寨村都住满了筑路工人,每天天刚亮就到工棚里面集合。白天炮声、锤声响彻山谷,夜间民工加班,用竹筒盛满煤油,燃烧照明。
“八个人才抬得动的石头,从山上滚下来,躲都躲不扯就从身上滚过去。还有炸炮眼被石头砸死的,失足摔死的。”龙金茂说由于安全防范不够,民工死伤的不幸事故屡屡发生。“昨天还一起做工的人,说没就没了,肯定伤心。但是前线战事紧,国难当头啊,哭着也要完成任务。”
因气候不适加上风餐露宿、工作条件恶劣、医疗条件不足,最终死于工地民工达248 人,病员、伤员多达20000余人。
三万筑路大军仅靠双手修出了一条“公路奇观”
就在如此艰苦的情况下,1936年9月9日,仅仅5个月,湘川公路举行土路试车。次年3 月,起自福建厦门迄于于四川成都全长2689.7公里的湘川公路全线建成通车。工程共计完成土方128.5436 万立方米,石方98.9269 万立方米;大小桥梁126 座500 余米,涵洞408 座,水管800 道。
为纪念湘川公路矮寨坡段死难员工,1937年湘籍雕塑家贺元起设计铸造"开路先锋"铜像和纪念碑于路侧,后毁于战乱。
1940 年湘川公路正式纳入战时机制。内迁机关、企业人员、物资等的转运;撤退物资和奔赴前方部队及军用物资等的抢运,无不得益于湘川公路。作为由湘入川的唯一通道,据不完全统计,自通车之日起至1939 年7 月底,湘川线共计完成客运量2.0451 万人;运货煤炭、机械、粮食、食盐、土特产品等9778 吨,被誉为“战时生命线”。
不仅如此,伴随湘川公路修筑而进行的抗日宣传, 加深了湘西民众对民族危亡的认识,纷纷投身抗日,成为抗战中的重要力量。
奔赴战场 老兵背后的抗战史
即使都已经快认不出自己家人,老兵杨福林却清晰记得部队番号
“所在部94军5师13团二营四连二排四班,军种陆军,职务战士……”95岁的杨福林半靠在椅子上,熟练报出这一长串番号。老人自去年摔伤后已无法行走,记忆也变得支离破碎,旁人说他已经快认不出自己的家人了。但只要有人来看他,谈起抗日战争,老人总有不同于平日的反应。“老爷子之前清醒时说,什么都能忘,番号不能忘,不然就不是合格的战士。”老人的儿子杨胜刚说。
1944年,杨福林被抓壮丁入伍,先后辗转贵州、广西、湖南多地与日军作战,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。一次,杨福林与战友在战壕里阻击日军,“打着打着,我父亲听到声音不对,马上一躬身,子弹贴着头皮飞过,身边的战友则没那么幸运 ,被子弹打中喉咙,当场就牺牲了。”另一次死里逃生是在广西,杨福林所在连队奉命发起冲锋,“飞机到上面轰,下面机枪在扫,打到最后没子弹了,就冲上去拼刺刀。”不到半天时间,阵地上只剩下四个战友还活着,见敌人再次猛冲过来,一位老兵叫其他人保存实力,自己引开鬼子,于是杨福林等人往脸上抹了一把血,趴在尸体下面装死,“父亲说到后面枪声弱了。鬼子就跑来清理战场,检查有人还活着没。有一把刺刀就从他腰边插过,他吓得大气不敢出,一直就那么趴着不动,到了天黑才敢起身。”他转了一圈后,看着那些牺牲的战友,熟悉的面庞,嚎啕大哭。
与被抓壮丁的杨福林不同,家住河溪的张祖上则是在三哥影响下从了军。
能够在黑暗环境中徒手快速组装机枪,至今让张祖上得意不已
1937年8月,日军大举进攻上海。“我三哥是石匠,听说日本人打进来了。他很气愤说,‘国家都快没了,自己手艺再好以后也是亡国奴’,于是就跟着部队走了。”自此一别,张祖上再也没见到三哥,“有人说他死在了常德,也有人说他死在了武汉。”
1940年,16岁的张祖上跟着田君健的“凤凰抗日军”出湘抗战。“我们一块去的大概有二三十号人,年纪大点的就直接送到上前线了,我年纪小,就留在后方,跟着工兵营做战地工事。而出去那波人,基本都牺牲在战场上了。”
二十岁时,张祖上如愿以偿从工兵营加入了战斗队。“那时我虽然二十岁了,但营养跟不上,人还长得没枪高,别人看到我都是‘小鬼、小鬼’地喊。”张祖上不服气,每天缠着其他老兵学技术,老兵嘴上笑他搬箱弹药都要打踉跄,教起东西来却不马虎。“不吹牛,我个子小,但是脑子快,学啥都是一点就通。”能在完全黑暗环境中熟练拆装机枪,至今让他骄傲不已。
“鬼子装备比我们好,炮弹像下雨一样。”张祖上说,在这种情况下不但要眼观六路,更要耳听八方。“声音尖的炮弹飞得高不用怕,声音如果闷闷地就要注意了。”
“我是副机枪手,我眼睁睁看到机枪手被炸得只剩半个人,但手一直还抠到扳机上”回忆到这里,张祖上忽然沉默了一下,许久之后,他摇头略带哽咽感叹道:“我连他喊什么名字都不晓得,太惨了。”
1943年,中国战局正处于由相持向反攻的过渡时刻。日军继攻陷沙市、宜昌之后,调集10万之众,渡过长江,大举进攻常德。19岁的刘宗耀目睹了日本兵的野蛮与残酷,“粮食被抢、妇女被辱……还投放鼠疫、细菌,石公桥一路过去,村庄十室九空,老百姓基本上死光了。”
刘宗耀认为不负责任的“抗日神剧”是对历史的亵渎
时年,“一寸山河一寸血,十万青年十万军”的口号响彻大江南北,刘宗耀与同学商议后,心想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上阵杀敌,“死了也值!”
这一年,刘宗耀考入黄埔军校中央训练团,之后离开常德。1944年,补充入中国远征军第50师前往缅甸孟拱,“军长是廖耀湘,师长是潘裕昆,部队因此简称‘湘昆部队’。”
刘宗耀到达孟拱正值密支那战役结束,关于战役细节都是从其他战友那里得知,“总攻发起后,是一个一个据点拔,一个一个山头打。晚上的时候,整个天都是亮的,地上血流成河。一支队伍上去,活着下来却寥寥无几……哪怕我们与日本兵力比达到了惊人的15:1,可基本上是灭敌一千自损八百,但就是靠着一股气,最后我们赢了。”
说起当下情节夸张、娱乐化的抗战神剧,刘宗耀很反感,据他回忆,即使密支那战役结束很久之后,不少日本狙击手仍然拒绝投降,将自己绑在高大的椰子树上,趁中国士兵不备暗地里放“黑枪”,“所以现在很多抗战剧都是瞎编乱造,如果日本人真那么不堪一击,我们怎么还会牺牲那么多战友。”
普天同庆 追忆见证最后的胜利
驻芷江美军展示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外文报纸(图片来源:湖南日报)
1945年8月15日,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。
阵地上的杨福林还在纳闷,上午炮火连天的战场,下午怎么突然就没了动静。又等了一阵,部队长官满头大汗跑来宣布,日本人投降了。
“有的人还不相信,还到处问,最后听到广播播出来了才确认是真的胜利了。”说起抗战胜利,老人笑了,记忆也清晰起来,“大家哭啊笑啊,抱成一片唱啊跳啊……到了晚上,老百姓搬着酒肉来慰问我们,我这辈子惟一一次喝醉也是那一天。”
营房外不绝于耳的“噼噼啪啪”声让张祖上吓了一跳,“我还以为日本人打进城了。”拿着武器出去的张祖上看到了另一番景象,“原来是老百姓买了爆竹到街上放,一问才晓得日本人投降了。”
“我们大头兵不买爆竹,就直接拿起枪就对天上打,弹夹打空了再换一个。8年了,战争总算结束了。”次日,从狂欢中回过神的张祖上却陷入了思考,“我活着等到了胜利,但是我三哥,还有那些死去的战友和百姓,他们却再也看不到了。”老人抹了抹眼泪后告诉记者,“代价太大了,要是没有这场战争多好。”
缅北战争结束后,刘宗耀从缅甸同古回广西南宁,准备回国继续抗战。最终在行军途中迎来日本投降的好消息,50师便从广西乘船去广州受降。“当我们船队到达广州时,老百姓向我们集体欢呼,欢迎我们凯旋归来,这场面太感人了”。
部队官兵雄赳赳迈入广州城残破的街道,他看到昔日不可一世的日军低下了高昂的头颅,而百姓们奔走相告、夹道欢呼的场面,让刘宗耀感到了作为军人的自豪、光荣和骄傲,多年来郁积于胸的怨气一扫而光,“被压迫那么多年,总算扬眉吐气一回。”
为纪念248名死难民工,矮寨坡头建立湘川公路死难员工纪念塔
1945年8月15日。倘若那248名长眠于矮寨坡头的死难员工泉下有知,想必也应当是举杯相庆,慰心含笑吧。
开路先锋铜像与纪念塔、矮寨大桥相映成辉
1987年冬,湖南省政府拨款,按原型重塑开路先锋铜像,移置在矮寨天桥上方山崖上。同时在山顶“公路奇观”的终点,建起一座“湘川公路死难员工纪念塔”,与“开路先锋”铜像遥遥相对。
2012年,矮寨特大悬索桥成功通车
2012年,矮寨特大悬索桥成功通车。继湘西儿女创造湘川公路“矮寨奇观”之后,再造公路辉煌。至此,矮寨公路卸下了它的历史使命。
位于吉首城郊的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,不时会有市民前来祭奠英烈
回望往昔,杨福林、张祖上、刘宗耀三位老兵想法不谋而合。“既然选择走上战场,生死什么的早就置之度外。子弹上膛就要打,命令下了就要冲,唯一的目标就是把日本人赶出我们国家。”
他们从未恐惧死亡,只是害怕被人遗忘,遗忘历史,遗忘过去。最大的心望是:“希望后人能够以史为鉴,团结奋发,永远牢记国家落后,就会挨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