都知道,湘西的山水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,知道湘西的民风民情是世界上最醇最酽的。当然,更知道湘西的人是最帅最靓的。可是,湘西的年俗,该是一幅怎样的风物?湘西的年景,该是一道怎样的风情?湘西的年味,又该是一种怎样的风韵?
湘西,是不是最美的一幅春联,飞在时间深处、贴在中国民间?
杀年猪
湘西的年,是最有味道的。湘西的年味,从冬月就开始了。
冬月,当寒风开始飕飕劲吹时,一声声猪的尖叫声就会从湘西的一座座青山绿水间钻出来,飘在山谷和云空。顺着山,顺着云,顺着一阵阵猪的尖叫声,你就会看见一个个村庄,看见村庄里的一丛丛翠竹和一栋栋木楼,看见木楼里的平场上有一头猪被几个男人扯出来。猪尖叫着拼命地往后奔,人七手八脚地拼命地往前扯。人和猪,在冬月的某年某月某日开始了一场战争。猪知道自己要慷慨就义了,委屈的呼天抢地的喊,人却想吃猪的肉,硬了心肠充耳不闻。猪的主人家,躲在一角偷偷抹泪。晴天雨天的,主人吃苦吃烂地喂了猪一年,为的就是过年时能够让孩子们吃上一餐饱肉,就是为了熏一炕腊肉,以便过节和来客时客气一点。猪哪里能够不做牺牲呢?主人哪里能够钦点猪不死呢?其实从养猪那天起,猪也知道它得为主人就义,猪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就义的,猪打小就看到的。它不是怕死,是舍不得主人。主人起早贪黑的上山扯猪草,进屋剁猪草、煮猪食,就是为了它吃饱喝好。有时候还把它放出去嗮太阳,看世界,交朋友,它很感激呢。为这样勤劳而善良的主人去死一回,值得。可是,它舍不得主人,它临死前想看主人一眼。主人却不敢看,主人躲得远远的,在厨房里烧开水,水开了,泪也一滴一滴地落进锅里,被开水煮得又烫又疼。
猪知道湘西的主人是不肯杀猪的,杀猪有专门的杀猪人。猪也知道主人的心和痛,就不在喊了,乖乖地被人拖上案板,一刀,就无声无息了。猪闭了眼睛对主人默念:来世再做认你做主人。
当人们把猪放进一个大木桶里把猪修好,提起来,挂在梯子上或放在案板上时,黑色的猪就焕然一新,变得白白胖胖的了。热漉漉的猪肉,轻轻一拍,猪肉就像风吹杨柳一样,一浪追着一浪的抖动,那真叫肥,那真叫嫩,那真叫鲜!
主人在猪肉前默默地站了许久,然后捡起一把猪毛,点燃一根布条,从大门外开始给猪喊魂,边念着猪的好,边说着自己的错,一直走到猪栏边,把猪毛和布条放下,表示猪又回到了栏里,回到了主人家。
主人的心,也就稍稍安稳了。
然后主人就把杀猪人砍好的猪肉,分几块给邻居、亲戚和杀猪的人。让他们分享一下一年辛苦的殷实和温情。
熏腊肉
杀了猪。就是熏腊肉了。从前,一个寨子只有几户人家杀得起猪,现在是家家都有钱杀猪了。那么,熏腊肉,也就是家家户户的事了。以前只是殷实人家能够杀一头猪,现在家家杀一头猪外,有的还杀两头猪。一头留着炕腊肉,一头就留着卖好价钱。再富点的人家,还会杀一头羊给猪做伴。
湘西的腊肉全国第一好吃,就是因为熏制的过程特别复杂,特别原生态。他们把猪肉、羊肉或者牛肉、狗肉,先抹上盐,再抹上胡椒粉、花椒粉,然后,放在木桶里放上十天左右,让盐、胡椒、花椒的味道咬进肉里。咬好后,一块一块挂在火炕上,每天用柴火熏。一熏,就是好几个月。湘西多各种各样的杂木,各种各样的杂木含有各种各样的营养素,这些营养素随着烟火熏到肉上,腊肉就有一种特别特别的香味了。特别是那些松枝、翠柏、檀木、桂皮和橘子皮等有特殊香味的木料熏制出来的腊肉,就更香了。
由于熏的时间长,湘西的腊肉没有一点水分,放上几年都不会变质,不会馊臭。吃的时候,用火把皮子烧烂烧焦,用热水洗净,那颜色就漂亮极了。皮子是金黄金黄的,肥肉是昕白昕白的,瘦肉则金红金红的,全都闪闪发亮!炒也行,蒸也行,全都肥而不腻,油而爽口,一锅腊肉,香断一村全街。
如果湘西人给你送腊肉来,不管是猪肉、牛肉、羊肉、狗肉、鱼肉,还是野猪肉、山羊肉、斑鸠肉和猪下水,只要你没有民族禁忌,你一定要收下,那可是天下第一美味!
灌香肠
灌香肠时,洗肠子就是一件特别费劲的事。一副猪肠子要用盐洗上两个小时才放手。湘西人爱干净,不洗上几十遍不敢吃。那一副好几斤的肠子硬是洗得只剩下一斤。洗好了肠子,把剁成肉泥的瘦肉伴上一点点盐,喜欢吃辣的人,还会拌一点辣椒粉。然后一点点灌进肠子。灌好了,挂在火炕上,跟腊肉一样在火炕上熏。烟熏过的香肠,红中带黄,硬如铁棍,拿来耍双节棍都没问题。香肠可蒸来吃,也可炒来吃。无论蒸炒,都名副其实的,香!
打粑粑
打粑粑是个大活。一家打粑粑,几家人帮忙。好不热闹。
打粑粑的原料以糯米为主,适当加点粘米。把糯米和粘米和好,泡一会,在甄子里蒸熟。熟了的米饭,一粒粒涨得发亮,很香。大人和孩子都会抓一团尝尝。一边尝一边把糯米饭倒进木槽或石槽,两个强壮的男人用粑粑锤你一锤我一锤地此起彼落。边打还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吆喝着回应。“嗨”!“嗨”“嗨”!“嗨”!男人的粗狂、男人的力量、男人的魅力,尽在高高举起和重重落下的锤声里。打粑粑的锤音,在村庄里闷钝而响亮。糯米饭越打越烂,越烂越糯,越糯越黏糊,到后面下锤提锤时,锤上会拖出一条长长的白带,像布匹和哈达,与锤子难分难舍,纠缠不清。糯米的粘性,就像磁铁和强力胶,把粑粑锤紧紧地吸着、包着,扯不断,化不开。男人越打越费力,却越打越来劲,直到把糯米打成一团面团才放手。女人和孩子们就手里蘸点熟油,赶紧把打好的糯米团从粑粑槽里抱出来,放在一个簸箕里,趁热捏成一个一个小笼包大小的小团子,一溜排开,放在一条长木凳上,用另外一个木凳压上去,几人一齐使劲挤压,小团子就压成了饼子,圆圆的,像一个个月亮,开在板凳上。粑粑就成了。在湘西,不管人多人少,每家过年时都会打100、200斤粑粑。粑粑冷却后,放在一个大水缸里,用腊水泡着,放到来年春天都还可以吃。大人下地劳动,小孩放牛守牛,带上两个粑粑,在火边一烤,那粑粑就一点点软,一点点涨,涨得老高老高,一扯,就扯出长长的丝线,黏黏糊糊的,像乡下人的日子和爱情,清白而缠绵。
推豆腐
推豆腐,是湘西过年时,家家户户都得完成的任务。
选上好的黄豆,洗净,浸泡,泡得软软的,再一勺勺喂给磨子,磨子一口一口地嚼成泥磨成浆。白中带黄的黄豆浆放在纱布过滤,将豆渣过滤出。过滤出的豆渣,一般人会把豆渣立刻处理掉。湘西人吃了一餐新鲜的豆渣后,会把豆渣捏成一个个团子,装进一个篮子,跟腊肉一起熏。十天半月后,熏过的豆渣干干的、黄黄的、硬硬的,一股浓香,跟大蒜、白菜之类的炒吃,更香,那香浓得一个寨子都听得到。过滤后的豆浆,用开水煮熟,冷却,点浆。点浆就是放石膏粉,不能多,也不能少,多了,会豆腐很少,味道很差;少了,就会全是网眼,捻不起来。点了浆,就成了豆腐脑。把豆腐脑舀进纱布冷却,包好,压上木板和石头,把水压干,豆腐就成了。压在木板上的石头一定要用力均衡,不然豆腐就会疙疙瘩瘩、高高低低的,很不好看。湘西人做豆腐实在,一粒小米大的豆渣都不会杂在里面。这样,豆腐摸起来特别硬,吃起来特别嫩。硬得可以用竹篾片穿着提起来走,嫩得到口就化。
那么大一包豆腐,一餐是吃不完的,湘西人就把豆腐也放在火炕上熏成豆腐干。或者找来一个木桶,铺一层稻草,放一层豆腐,再铺一层稻草,再铺一层豆腐,火炕边捂着,让火的热气把豆腐加温、发霉,做成霉豆腐,也就是大家常说的豆腐乳。发好霉,伴上辣椒粉、花椒粉、姜丝,在油汤里泡上一个月,霉豆腐的颜色灿烂而干净,比龙肉都好吃。特别是那些感冒或生病的人没有口味时,来两坨小小的霉豆腐,会吃上三大碗米饭。
捉田鱼
湘西的年菜里,鱼是不可少的。风调雨顺,年年有余嘛。
一切都准备妥当后,湘西的男人或者孩子就会嘴上叼一根细篾片,拿着没了底的背篓,去田里罩鱼。虽然冬天水冷刺骨,湘西的孩子却最喜欢去罩鱼了。秋收后的稻田里,往往还养着一水田的鱼。湘西人从不给鱼撒鱼食的,就让鱼吃秋天里掉下的谷粒,啃秋天里留在田里的稻桩。经过了一个秋天的喂养,那鱼肥得在水里沉着往往游不动了。再游不动,要抓着它却很难的,它再慢都比人跑得快。那水是鱼的伙计,鱼在水里怎么都比人灵。你挽了裤脚,再轻手轻脚,水都会故意发出响声,给鱼通风报信,鱼就会按了鱼雷,嗖嗖发射。当然,有的鱼也耳背,或者有点聋,当你拿着没了底的背篓深一脚浅一脚地轻轻靠近时,那鱼还睡着,全然不知道豺狼来了。你就喜喜地,双手把破背篓高高举起,突然往水里一罩,鱼就被罩住了!你用手在背篓罩着的水里摸啊、摸啊,只想摸着一条大大的鱼,那鱼,却早已在你的破背篓靠近水面时,溜了!嘿嘿,溜了!那鱼,又跑在前面笑嘻嘻地等着你。一次罩不到,你有耐心,两次罩不到,你有耐心,十次二十次的罩不到时,你就没有耐心了。你只好几个人形成一个小包围圈,一起拿着破背篓一秒也不停顿地快起快落。一个上午或者下午,你终于瞎子撞到米头子,抓住了几条。虽然冷得牙巴骨只打架,尿泡也冷得好像没有了,你还是嘴里叼着用篾片串着的鱼,满足得很。那鱼,终于没有逃过你如来佛的手心,你还是劳有所得、年年有余了。
炸灯盏窝
灯盏窝,不是放灯盏的窝,也不是造灯盏的窝。灯盏窝是湘西过年时喜欢做的一种食品。因形状酷似小小的灯盏,所以叫灯盏窝。选上好的糯米和黄豆,泡上一天半天,磨成浆。记住一定要黄豆少,糯米多,大概3比1。把磨好的浆,舀进一个只有小孩拳头般大小的容器里,放进油锅里炸,稀泥一样的米浆就像气球一样涨起来,飘离容器,在油锅里漂浮。焦黄时,捞上来,满是油香、米香和豆香。有的炸灯盏窝时,还会放上一点大蒜、辣椒或者萝卜酸一起炸,吃起来,更口舌生津,香味外泻。那灯盏窝实在好看,金黄金黄的,完全是太阳的颜色,有的呈宝塔状,有的呈灯盏状,有的鼓鼓的、冒出指头大的泡,像掉着的耳坠。所以,灯盏窝,也叫耳糕。不会吃的,就那么吃,也很好吃,会吃的,会放在肉汤里煮,更香更好吃。
过赶年
过赶年,是湘西土家族所独有的。
杀了猪、修了鸡、宰了鸭、灌了香肠、熏了腊肉、推了豆腐、打了粑粑,湘西人就开始过年了。湘西人过年,是赶年,你从没见过,也很少听说的。湘西人过年从腊月24就开始了。按姓氏过。彭姓过腊月24,田姓过腊月25,向姓过腊月26,覃姓过腊月27,李姓过腊月28,王姓过腊月29,其他姓都过大年30。这有故事的。明朝时候,东南沿海倭寇横行,屡剿不绝。湘西人急国家所急,痛国家所痛,在土司首领彭荩臣、彭翼南带领下,3万男儿,先后5次出兵远征。湘西人会打仗,敢打仗,不怕死,很快就赶走了倭寇,保住了国土。明皇帝下旨颁昭,御赐皇匾,授予湘西官兵“东南战功第一”的称号。
当时的湘西土司王朝,都是家族和宗族制。土司王是彭姓人,率先出兵,出兵时正好是腊月24日。所以彭姓人家就腊月24日提前过年。过完年就出发。田姓人家是腊月25日出兵,所以田家人是腊月25过年。依次类推,每个姓过年的日子都不一样。因为天一亮就要出发,所以都是晚上过。赶年的习俗就这样留了下来。所以,进入腊月时,你只要听见哪家在放鞭炮,你就可以知道这家人姓什么。所以,在湘西过赶年时,你就知道湘西人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是怎样的一种义无反顾?怎样的一种铁血丹心?丰丰盛盛的一桌年饭,热气腾腾的一桌子美味,都是生活的香味、劳动的香味,是对先祖年复一年的敬意和思念。
湘西人过年,是要煮够三天年夜饭的。就是说,过年时,要煮出三天的年夜饭,表示丰衣足食,吃得有余有剩。过年时,小孩不准吃鸡爪子,吃了就成绩不好,写不好字,写的字像鸡爪子抓的。更不准吃猪尾巴和猪脚叉子(猪蹄),吃猪尾巴,会事事落后;吃猪脚叉子,长大问亲(找对象)时,人家肯打叉子,对象会被叉掉。大人小孩都不准泡汤吃,泡汤就会来年发大水,垮田勘,年成不好。
现在湘西人过年大多白天过了。一部分人依然晚上半夜过年,一边看电视、打麻将,一边办年夜饭,办好后,边吃边天亮了,预示来年的日子会越来越亮。
烧旺火
吃完年夜饭,家家都要烧旺火,而且要通宵不灭。
那时,湘西的好男儿都远征抗倭去了,老人和妇女就在家里烧着旺火守夜。等待远征的人回来。现在,烧旺火不是等亲人回来,而是预示着来年要火一样的红火、火一样的旺盛。湘西的男人们早就把山里的老树蔸挖来了,把一抱抱干柴和一个个树蔸放在火坑里一烧,火就照亮了一个屋子。火焰和火星在火坑里飞舞着,火光映在人们的脸上,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扑扑的,像苹果和灯笼。烧旺火时,是不能脚蹬撑铗的。撑铗是架在火坑上的一种用具,铁的,起固定和安放物体的作用。一个圆圆的铁圈。三根短短的铁棍。三只长长的铁脚。铁棍在圈里斜斜的横着,可以像手托起锅、鼎和壶。铁脚立在地上,起承受和固定作用。三位一体的连着,锅、鼎、壶都可以夹在上面,煮饭、炒菜和烧水。世传彭、田、向三姓人是表亲,当年三姓人与朝廷打仗时,为了日后相认,把煮饭用的撑铗打烂,一人一只撑铗脚,作为日后相认的凭证。战争结束后,三姓人家的后代就是凭着这三只撑铗脚相认,又共建家园的。
现在,战争远去了,屋子只有和平的宁静与喜悦,只有过年的幸福与甜美,只有跟旺火一样的温暖和火热。火是山里人的另一种太阳,比阳光灿烂,比太阳温暖,会穿透一切黑暗。火是山里人的依靠。有火的地方就有炊烟,有火的地方就有家园。火会年年都烧,火会越烧越旺,湘西人的子孙和未来也一定会更加兴旺发达。
洗年脚
大年三十,我们湘西是老老少少都得洗脚的。
一盆温热的水,妻子给丈夫端来时,那是一盆越洗越黏的柔情。孩子端给父母时,那是一盆越洗越亮的孝心。自己端给自己时,那是越洗越足的精神。如果两口子在一个盆里洗时,那一盆水定会洗冷了也舍不得把四只缠绵的脚拿开。洗,一年的风尘和辛苦就洗掉了。洗,新年的福气和好运就洗来了。洗脚的目的,不仅是为了干净,而是为了新的一年抬脚见喜,下脚是福。新的一年,你碰到什么好事喜事时,人们都会恭维一句:嗨,你三十夜洗脚洗得好!如果你去哪里办什么事路过什么熟人家,而那熟人正好炒了一锅好菜时,那熟人定会喜冲冲地拉住你不让走:快进屋!快进屋!有好菜!你三十夜脚洗得好!
嘿,三十夜,我们的脚都洗得好!
抢鸡头
大年三十,除了烧旺火,洗年脚,还要抢鸡头。
抢鸡头,是湘西孩子最高兴的事。湘西的孩子们坐在家里守岁,就是为了等半夜三更的那一声鸡叫,等着抢那第一句嘹亮的长鸣。谁抢到了,谁就是来年的第一,成绩第一,身体第一,吃的穿的第一,什么好事都是第一。宁为鸡头,不为凤尾,说的就是这个理,抢的也是这个味。
过年,是孩子最快乐的事,可以穿新衣服,可以走亲戚,可以放爆竹,可以进城下街,还可以抢鸡头。抢鸡头,就是争着放爆竹,就是看第一声鸡叫时,哪个的爆竹先点燃。每家的孩子们,无论男孩女孩,都会兴奋得坐卧不安,早早地把爆竹拿在身边或者抱在怀里,等着半夜过后放鞭炮。看孩子们抱着鞭炮坐在火坑边,大人急得不行,生怕火星飞进孩子怀里把爆竹点炸了,就提醒孩子远一点,莫到火里炸了,孩子就乖乖地把板凳移远点,抱着鞭炮等。但,有时候,还是偶尔有一颗两颗的爆竹掉进了火坑边,叭,一炸,满屋火灰,吓人一跳。孩子听了乐得大笑,大人瞪了眼睛哭笑不得,只好让孩子再远点。孩子就又退了点,还不忘提醒大人:爹,抢鸡头时,你莫忘记喊我啦。但大人往往掐不准时辰,人哪里知道鸡什么时候叫,所以,往往有的孩子抢到了鸡头,有的孩子就没有抢到。抢到鸡头的孩子就欢天喜地的跳,没抢到鸡头的孩子,就有些遗憾,担心自己来年成绩差水平底,什么都落后人家。大人就安慰:你听到鸡叫了米(没)?听到了,就会第一。不得第一,第二第三也是好事。孩子就说:我就想第一。大人就说:想得第一,明年又抢。孩子就雄心壮志地:明年我不抢第一,我不姓什么什么。大人就开心地笑。
捡柴喜
捡柴喜,是大年初一早晨的事。
一起床,女人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一家人烧洗脸水。男人的第一件事是出门捡一小捆柴禾。我们湘西发音是柴、财不分的。捡柴就是捡财。捡柴喜就是捡财息。湘西的山,四季常绿。湘西的男人们披一身晨光,钻进一片清幽里,一片片晨光和绿色就被生生扯动了。呼啦啦,呼啦啦的,像风摇过,像涡在旋。一捆柴,连枝带叶的带回去,生活的青枝绿叶,就全变成财息进了家门。出门捡财,财源滚滚,那庄户人家的日子,就比这青山还青,比绿水还长,比晨光还新了。
走丈人
湘西走丈人,是大年初一。
新年第一天就去走丈人,是湘西人对丈人的尊重。人家的女儿在你家苦了一年了,丈人想自己的女儿也想了一年了,新年的第一天就应该去丈人家拜年、感谢,让丈人好好看看自己的女儿是不是还好好的。拜丈人,烟、酒、糖和一个猪腿是不能少的,其它的,能多就就多,没有也没关系。那猪腿,熏了一些时候,有20多斤,还系了一条喜庆的红稠。两口子拉着孩子,一人一背篓东西,边走边说丈人的好,边走边说村里的事,当然,也会边走边谈论来年的生活计划。高兴时,男人还会吼一曲山歌。那山歌,不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听见了,四面走丈人的男女都听见了。你就会时不时地听到有人喊你的小名:乔三,走尕公尕婆去了!你就会也喜喜地答:哎,你也走尕公尕婆去啊!
尕公尕婆,是我们湘西对外公外婆的称呼。两口子结婚有了孩子后,就都跟着孩子叫岳父岳母为尕公尕婆了。就这样,你在乡村的路上,会一路上都碰到走尕公尕婆,给尕公尕婆拜年的人。有的本来就认识,不认识的,年年都在这路上碰上,也就认识了。然后,就会有人把他的表妹或者堂弟介绍给你,让你帮着看看自己的亲戚或者村里有不有适合的人,穿下针,引下线。不久,就有一个新的小男人一个人走在拜年的路上了,拜了两个年头后,这个小男人就会在猪后腿的猪屁股上留一根猪尾巴,意思是告诉丈人:我今年是最后一年一个人给你拜年了,想跟你家女儿结婚了。如果丈人把猪尾巴留下了,就说明同意结了,如果割下来,退给这个小男人,就说明还要等一年才能结。这个小男人,就得再苦熬一年,等待丈人为爱开一盏绿灯。
百狮会
百狮会是湘西苗族重大的春节庆祝活动。
走完丈人的男人女人们都要去赶百狮会。几十个寨子的人,会从正月初一开始,聚集到乡场上对歌、舞狮。上百头狮子,从四面八方涌来,跳跃起舞,比试风采。这狮子有一个村一个村来的,也有几个村相邀着来的。相互陌生的狮子见面,会摩拳擦掌地巧斗一番,试试对方水有多深。相互熟悉的狮子,会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嬉闹一番,表达表达友好之情。不管陌生还是熟悉,比武的时候,是谁也不让谁的。每个狮子都高大威猛,每头狮子都是王者之气。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铳声中,每一个狮子都从四面八方涌向比武场,奔腾跳跃,仰天长晓。比武场上,到处设置着障碍和陷阱,狮子们得跳过一个个障碍和陷阱,奔向最高处——一个人工搭起的百狮台。火海,火海过了。刀山,刀山闯了。深渊,深渊飞了。沟壑,沟壑跃了。那大河滔滔的独木桥,狮子们也轻轻地一寸一寸地踩过了。最后就剩下那一百张八仙桌叠起来的罗汉桌了。那桌真高啊!高得像一座山,插在云天里。那桌子叠的就是技术。十张八张地叠上去,叠到最高处就只剩一张了。每一层都留有余地,可以让狮子在上面表演。每一张桌子的腿边,都有青年男女用肩膀和手扛住桌子腿脚,以便固定。那最先跨越陷阱和障碍的两对雄狮,会在人们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,一个身影飞上桌子,在桌子上奔腾表演。钻桌子,绕圈子,单腿倒立,倒挂金钩,抓痒痒,扭秧歌,鞠躬朝拜,惊险而滑稽。当两对狮子在空中相会时,双狮会剧烈地摔跤、打滚,会亲热地打闹、叠罗汉,更会亲热地谈恋爱、亲嘴嘴。那最先上到最高一处的狮子摘下红绣球时,就会把绣球往空中一抛,一个鹞子翻身,从空中翻飞下地,接住绣球!人们的心就一下子被这一抛、一翻、一接,提得紧紧的,一片惊呼!然后,就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喊好,一阵接着一阵的掌声。每个人篮子里的酸鱼、腊肉、粑粑等贺礼就毫不犹豫地献给了舞狮之王、仁者英雄。
调年盘歌
而在土家山寨里,土家族人在苗乡百狮会时,也在盛大地调年盘歌。
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十五,都是土家山寨调年盘歌的好时候。在一阵又一阵的锣鼓声中,穿戴一新的土家山寨人,都会集中在村里最大的摆手堂上,翩翩起舞。摆手堂是湘西土家族聚会、议事和举行各种仪式的好去处,既是山寨版的白宫和克里姆林宫,也是山寨版的悉尼歌剧院和维也纳的金色大厅。一面大鼓在响,一堆篝火在烧,成百上千的人里外围成两个大圈,欢乐摆跳。摆,摆土家人的风姿。跳,跳土家人的喜悦。一片云摆来了,一阵风摆来了,一丝雨摆来了,一只云燕、一枚蝴蝶、一山花朵、一坡果香和一层稻浪,都在土家人的舞步中姗姗跳来,变成年味,与人分享。
那些盘歌的人们,坐在摆手堂的一角,饮着小酒,盘着小腿,赛歌盘歌。那歌是天上的云带来的,有如天籁。那歌是河里的水流来的,有如清泉。那歌,是情人的小嘴嘴里飘出来的,有如蜜糖。唱一声,五谷丰登。唱两声,仙女下凡。唱三声,灾消病祛。唱四声,百事顺心。没有歌声的年节,不是好年节。没有舞步的民间,再好的日子,都是寡鸡蛋。逢年过节,要是不唱不跳几个日夜,湘西人的嗓门就会长茧,脚板也会发软。所以,你想过年时唱歌,就到湘西来,湘西会用歌声为你铺路。你想过节时跳舞,也到湘西来,湘西会用舞步给你做成车船。
送春
在一阵又一阵的锣鼓声中,一条彩色的蛟龙会引了一群送春的人走来。送春,湘西春节的最后一道盛宴。
送春的人,一脸桃花。迎春的人,桃花一脸。写在送春和迎春人脸上的笑,像一缕缕春风,催开心中快乐的花,一盏,一盏,又一盏,一路,一路,又一路。敲锣打鼓的那几位,叫打镏子。锣,鼓,镲,钹,还有唢呐,一路癫癫的敲着、喊着、唱着,是天雷滚动的声音,是阳雀催春的声音,是曲水流觞的声音,是百鸟唱诗的声音。那龙灯,就是被镏子一路敲醒的。打了一会小盹的龙,抖抖身,抬抬头,一身鳞甲金光闪闪,在冬阳下闪亮。在山间,在水里,在庄户人家的场院上,在大街小巷的城市中,只要龙宝一站,一耍,龙就会欢天喜地的舞起来,飞起来,飞舞得让人眼花缭乱。龙伏在苍山,就是龙脉。龙落进大地,就是龙种。龙走进人家,就是龙胎。龙是吉祥的化身,有了送春的龙,就有了龙的附身的符。
那些抬春的人,简直抬的就是一个活色生香的世界,一个万象更新的民间。金童和玉女们,都被人们描了眉,画了妆,穿着嫦娥的飞天长袖,捧着吴刚的桂花美酒,摇着诸葛的羽扇纶巾,提着关公的七星大刀,挽着黛玉的风月花篮,被大人们抬着行走。砍樵的樵夫、采药的老人、春耕的水牛、播种的女人、读书的状元、富贵的牡丹、硕大的仙桃、金黄的稻穗,还有神七,还有航母,都绘在一张张纸上,坐在一副副画里,被人抬着,送进千家万户。那是一个个美好的祝愿,这些祝愿,会在新的春天一一生根发芽。也是一桩桩美好的现实,这些现实,会在新的一年再次实现。
就这样,送春的人,一路辛苦着,从乡间来到城市,又从城市回到乡间,把祝福和春天送到了每一户人家,送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。新的一年,就此开始。新年的春天,定会像花儿一样,灿烂,和鲜艳。
湘西的春节,就这样过完了。湘西的年味,就这样留在了民间。那些花草,那些果木,那些庄稼,那些城门,那些所有美好的事物和希望,都会在新年的心眼眼里长出来,染绿湘西,生动春天。来年的湘西,还会这样热热闹闹的,有滋有味的,美在世界,醉在人间。(彭学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