娄底冤狱少年获赔 才25岁却说“年纪大了”
潇湘晨报
 
07-06 06:48

7月1日,欧阳佳站在窗前,他对自己的未来觉得很迷茫。图/记者蒋丽梅

潇湘晨报7月6日讯 去年7月14日“无罪归来”后的这一年里,欧阳佳说自己“不知道该干吗”。最终他拾起老本行,做起了师公,往返于村庄的各个追悼场。对于未来,他说的最多的一个词是“迷茫”。

6月29日下午,太阳正毒,欧阳佳正在帮亲戚建房子。手机响后,他扔下铲子,手指滑到接听键。从看守所出来后,他买了这台智能手机。“喂”,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的喜感,与公众心中冤案主角的形象颇有不同。

表面上满不在乎的他其实挺谨慎。在同意接受记者采访之前,他先跟一年前出狱时拍过他的摄影记者联系,以确认记者的身份。他的皮肤晒黑了,双臂接近铜色。为了见记者,他特意换了条长裤。等到和记者熟悉了,他又换回常穿的绿色沙滩裤,还不时把T恤卷起来。一年前刚出来时,他皮肤白皙,因为“看守所晒不到什么太阳”,他急切地希望晒黑。现在他晒得太黑了,逢人就伸出双手,“看我这几天晒得。”

从看守所出来后,欧阳佳又做起了老本行——当师公、做道场。这是道士的一种,负责给亡灵超度。但这个活最没个准,有时连续忙个把月,有时接连闲好几天。

忙的时候,整个月都在做法事。早上骑着摩托车从家出发,赶到追悼现场开始做法事。有时晚上做“开路”法事,要搞到凌晨一两点。不管多晚,他都要骑着摩托车回家。村庄的路比以前好走多了,但人气没以前旺了。很多村民都外出打工了,而他还守在这个寂寥地方,操持着这么一份古老的职业。

闲的时候,莫名的焦虑就此袭来。

从看守所出来这一年,他用“迷茫、不知道该干吗”来形容自己。父母和哥哥都在长沙打工,他就住在师兄朱国兵家。师兄老婆给他做饭、帮他洗衣服,衣服洗好了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。他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娶到这么一个贤惠的老婆。

没事的时候,他就练习吹、打、写。这是做师公的三项基本功。

唢呐的声音响亮、尖锐,他只在早上练习。他有一本破烂缺损的手抄曲谱集,写有哀哀调、起板子、南正宫等曲调。这还是师傅传给大师兄,之后传给二师兄,最后传到他手里的。谱集实在太破烂了,随便翻一页,就看到细小的虫子在上面爬。

卧室里有一个搁在凳子上的木头桩子和两根筷子长的竹竿,方便他随时练习打鼓。楼下堂屋神龛下有一张八仙桌,他每天都在这练一会毛笔字。做道场时,师公需要写一些对联横幅贴到架台上,这是门面,字自然不能太难看。

不过这些练习,仅止于他并非严格约束的自我修行。他认为这些学起来“是没止境的”,但他不知道,除了用在做道场上外,还能用来干吗。  

人物档案

欧阳佳,1990年生,娄底涟源人。

2009年7月3日娄底发生了一起抢劫案,同案犯指控主犯为欧阳望。公安在去缉拿欧阳望时,发现他不在家,遂缉拿了他的弟弟欧阳佳到案。尽管邻居和亲属都提供了欧阳佳无作案时间的证明,但面对受害者和其他同案犯的“一口咬定”,欧阳佳被起诉,并两次被娄星区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0年零6个月、8年。

但欧阳佳从未认罪。随后娄底中院重审此案,并最终认定他无罪。2014年7月14日,欧阳佳无罪释放,随后获得46万元国家赔偿。

时间轴

2009年7月3日抢劫案发生。

2009年7月12日同案犯指控主犯为欧阳望。民警赶至欧阳望家抓捕,发现他不在家,民警带走其弟弟欧阳佳。

2009年12月

娄星区法院一审判处欧阳佳有期徒刑10年6个月。

2010年6月

娄底中院以事实不清、证据不足为由裁定撤销,发回重审。

2013年11月

娄星区法院判处欧阳佳有期徒刑8年。2014年7月欧阳佳无罪释放。

他的人生

出来后又干回老本行

尽管才25岁,但欧阳佳动不动就说“年纪大了呢”。他确实错过了宝贵的5年,按他师兄朱国兵的路径,15岁学做师公,18岁出师,自立门户后年收入约3万-5万。如果没那五年,现在他应该也自开道场,娶妻生子了。

但时间没有假设。他也不纠结。

“我在里面过得还好,钱不够就吃别人的,管教都知道我的情况。”欧阳佳脸上总是浮着笑容,如果稍微盯久着看他,他就带着一丝羞涩撇开别人的眼神。

在看守所,欧阳佳每天早上6点起床,刷牙洗脸,做生产,吃早饭后做生产,8点半点名后接着做生产,中午吃饭后休息2个小时,做生产,下午5点半跑步,然后吃饭点名,晚上7点以后就看电视。

那段时间,他对生存和未来没有过多想法,只想着出来。

六年前被抓进去时,第一次开庭,他对法庭寄予厚望,“当他(法官)问我,为什么别人跟你无冤无仇要指控你?我就知道没希望了。我说,我不知道。”第二次开庭,没有推翻此前指控,燃起的希望又很快破灭。再一次开庭,还是原来的公诉人,所以“反正没希望”。就在快要绝望时,中院的无罪判决让他如释重负。接下来是申请国家赔偿。

姨父对按200多元一天算下来的国家赔偿不满,“在我们这干一天活可以挣400多块”。欧阳佳马上打断,“哪有400,这几年还是200一天。”

“他性格比较老实。”朱国兵说。

欧阳佳家祖籍在新化,他很小就被送到大姨家,大他一岁的哥哥被送到外婆家。父母则双双去外地打工。他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,后随父母到广东江门打工,去了这辈子最远的远方。18岁回家学当师公,19岁突然被关冤狱。24岁出来继续当师公。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轨迹。

去年刚出来时,摄影记者还记得,因为经常锻炼,他穿着个紧身黑背心,股肌隐现,身材不赖。一年过去了,虽然胖了一点,但体魄健硕的他还是会引起陌生人的好奇:你从部队出来的吧? 

他的迷茫

搞不懂别人怎么那么有钱

再过三个月,欧阳佳就要正式出师了,他有点期待,又有点彷徨。

父亲和哥哥在长沙工地上打工,一天能挣200-400元,母亲也在长沙的超市做事。他也想过去做建筑工人,但被父亲和哥哥拒绝了,“太辛苦了,你肯定吃不消。”他曾随父母到广东打过工,“一个月两三千块,没意思。”当师公不累,最多是唱得喉咙嘶哑,但收入不稳定。

每隔一两周,他会给哥哥打个电话,问下近况,再说下自己的无聊。住在师兄家也没什么不好,如果住自己家里还要做饭洗衣,而且周围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人也都不在家。

他不打牌,不喝酒,偶尔抽烟,还是因为“讲面子”,抽的黄色芙蓉王。

他和过去的朋友很少有来往。平时交往比较多的,是从看守所出来的“号友”。刚出来时,他还去看守所探望过几次。看守所里玩得好的朋友出来后,他们偶尔会聚聚。

采访期间,记者见到了他的一位在贵州打工的朋友。“他欠银行很多钱,说现在每天有人找他要钱。”欧阳佳说。“他打算买个后八轮放到工地上去。”过了一会,他又说。

“他不是还欠钱吗,怎么有钱买挖机?”记者问。“我也不知道。”他答。

那天晚上,他就在这位朋友位于娄底市区的朋友家住了一晚,第二天又跟着回了趟朋友位于涟源的老家。

在娄底上高速时,他们遇到了看守所出来的另一位朋友,对方开着一台二十多万的越野车。“他出来后老婆给买的。”他说。

“我真搞不懂,别人怎么那么有钱,钱从哪里来的。有些人什么事都不做,就是有钱。”他有一丝激动。

对于他的这种困惑,哥哥欧阳望觉得这并非一件坏事。“他以前都完全不想事的,现在倒还想这些问题了。”

欧阳佳对此的回应是,“刚要想事的时候,就被抓进去了啊。”

说这话时,他半带有自嘲,半带有对命运的看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