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湘都市报3月1日报道 2月26日,香港潮州同乡逾300人聚首香港,共贺国学大师饶宗颐百岁华诞。有记者问他,今年的生日愿望是什么?饶公回答:希望天下“太和”,人民安居乐业,家庭和睦,天下太平。这位获得首届全球华人国学奖“终身成就奖”的学者,有着怎样的大师风范?为此,文史爱好者陈艳群特别整理了饶宗颐的老友罗锦堂的口述资料,为三湘都市报读者细述饶宗颐的逸闻趣事。
引子:
“饶公是个奇人。”我时常登门请教的耆宿罗锦堂,如此评价老友饶宗颐。与罗先生聊天,总听到几则关于饶公的风雅趣事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罗先生由香港新亚书院移帐香港大学,其时供职于港大中文系的饶公是推手。两人之前从未谋面。饶公透过罗先生在《大陆杂志》上发表的文章,诚邀罗先生来港大教书。难以想象,讲究学历的英国人如何能不拘一格降人才,使得只有中等学历的饶公轻而易举跳入港大这个“龙门”?罗先生说,能请到饶公是港大的福气,单靠文凭这把尺衡量饶公的学问,过于窄短,要看他的学术成就。犹如沈从文这些大家,他们都是自学成功的典范。
初中老师惊叹:在娘肚子里读完书才出世
饶公是个非常勤奋的学者,他治学的领域很广,经史子集,东西方文学他都涉猎。他的中学老师惊讶于其学识渊博,认为这孩子可能在娘肚子里读完书才出世。学校这口鱼缸太小,放他进大海比较合适。饶公也坦承,他宁愿自己在家中自学。父亲给他打开的天空,其广阔的程度,非大学里哪一个专业容纳得下。
饶公祖上世代经商,拥有数家钱庄,为广东潮州首富。到父亲饶锷这一代,商字前面则多了个儒字。凭藉殷实的家底,曾游学四方的父亲,深通佛典,著述甚丰。他不惜重金四处收购各种珍本孤本,并筑建一座两层楼的书斋,名为“天啸楼”。
如此人文厚重的书香门第,培养出了个性迥异的少年饶宗颐。他爱独处,整天浸淫于线装典籍中。父子感情颇深,家父对他的影响很大。学习之余,他常替父亲整理书稿诗集。十六岁那年,父亲因积劳成疾过世,留下书斋和钱庄以及未完成的著作《潮州艺文志》。作为长子的饶公选择把精力放在父亲尚未完成的著作上。
两年后,他将这部网罗潮州历代学术源流、文人学者著作的地方历史文献巨著相继完成,才华显现。时任广东文理学院院长的罗香林,将二十余岁的饶公聘请到大学教书。随后,顾颉刚编《古史辨》,曾力邀饶公帮忙。饶公来香港后又协助王云五编写《中山大辞典》。可见,饶公的学问深厚广博,有目共睹。
好奇心作祟,提个黑皮包装着一堆问题
进港大的头半年,罗先生有幸与饶公同窗同事。饶公在港大教文字学、诗词和文学批评等,罗先生则教中国文学史。课堂上,饶公常常取自己最新的或尚未发表的研究成果与学生分享。他强调,文、史、哲、艺不分家,应综合地研究。
两人的交往,就从这时候开始。他们常常相约在学校旁边的咖啡馆谈文说艺。当饶公引出甲骨文的话题,罗先生便畅谈对各种甲骨字体的看法;饶公作诗,罗先生唱和……两人很快成为莫逆之交。
港大中文系的老师不超过十人,包括哲学大师牟宗三等人,饶公和罗先生走得较近。饶公长罗先生十岁,五十开外,中等身材,清瘦。开口闭口以锦堂兄相称。罗先生则一直称其为饶公。饶公是个好好先生,即便有人恼怒他,措词激烈,他仅笑笑而已。
凡有新事物必学,有疑必问,这是饶公的长处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这份好奇不能升官,不能发财,别人觉得很无聊,他却乐此不疲。饶公到哪都提个黑皮包,装着一堆问题。遇到合适之人,即从包里掏出一叠卡片,挑拣出几张,虚心向朋友请教。如得到满意的答复,便乐不可支。
饶公遇什么人讲什么话,他的国语讲得比绝大多数香港人好。设若对方是外国人,他不懂,就当即请教外语。罗先生有一套法语教材,饶公提出借用,罗先生面有难色,书中每一页都用朱笔圈点过,实在拿不出手。饶公全不介意,反倒认为笔记越详细越好,便于他自学。没想到学习法语,为饶公后来去法国研究敦煌艺术打下了基础。
嗜书成癖,为他搬家光书就折腾了好几天
饶公爱书成癖,一遇好书,千方百计搜购。家中书籍究竟有多少,恐怕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。那些书绝大部分是自己掏钱购得,借之“忘”还的也有,他似乎很乐意替人保存书籍。罗家伦曾赠送两本个人诗集给罗先生,内页有“赠锦堂宗兄”之签名。另有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送给罗先生的一套个人诗歌全集,共四本,罗先生尚未来得及翻阅,被饶公借去先睹为快。这些书连同那套法语教材,一直由饶公“保存”至今。据罗先生回忆,他们从香港迁往夏威夷,有个搬家工人替他搬运行李时说,香港藏书最多的,当属港大的饶教授,为他搬家,光书就折腾了好几天。
饶公于1949年移居香港。作为一位学者,治学环境得天独厚,港大给了他宽阔的学术自由度,以至于数十年来的治学能一以贯之,没有断层。
1908年,法国考古学家伯希和将发掘出来的敦煌手卷藏于巴黎图书馆,仅很少部分经过研究。上世纪五十年代初,为一睹敦煌手卷的真迹,饶公飞去法国。在饶公的协助下,法国加快了目录研究工作。随后,饶公撰写的《殷代卜贞人物通考》一书,获法兰西学院颁发的儒莲奖,这是研究汉学者之最高荣誉,也为中国在敦煌艺术方面的研究争得了发言权。
在大英博物馆,饶公投入很大的精力研究该馆所藏的敦煌曲。接着又行至印度学习梵文,研究佛法。夏威夷大学图书馆的中文藏书约有十几万册,其中个人全集最多的,就香港地区而言,一是钱穆,另一位是饶宗颐,饶公的全集多达数十本,可谓著作等身。
为求“活命”,打扮成大红大绿的“俏老翁”
饶公并不常请客,有人觉得他怪。但与他交情深的人都知道,饶公不看重金钱,却不愿意把时间花在应酬上。饶公所有收入都交给老伴。每天早上出门,家人要在他的口袋里放些钱,倘若遗漏,他连喝咖啡的钱也没有。但95岁那年,饶公将自己的书画捐出,筹得三百万,用于保护敦煌石窟。
饶公晚年笃信佛教。他修行的境界从书法绘画中最能体现。饶公的国画曾以山水见长,到晚年却钟情于写荷花。饶公多次谈到,与荷结缘,因先父为他起名饶宗颐,是让他学周敦颐,周氏有一名篇《爱莲说》,文中赞颂莲花的美德,且佛家梵文的叭咪,意为荷花,代表高洁。
作为一位香港文化人,饶公并非“两耳不闻窗外事”,他用心细致地手书一幅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,献给全港的人民。这份爱人以道的善意,开启了香港政府某些官员的心智,建造心经简林的计划应运而生。三年后,人们看到,耸立在大屿山上的三十八根、高逾八米的古朴原木上,刻着二百六十个字的《心经》原文,气势雄伟。
进入耄耋之年,饶公遇到一个关卡。他调侃道,为求活命,接纳高人指点,叫他多穿红色。从此,他一改旧时的深色装束,以大红大绿的“俏老翁”形象出现。有时翠绿的马褂上搭配一条深红的围巾,或鲜红的上衣配段绿袖口。不知从何时起,围巾成了饶公个性显现的行头。据说,他的围巾花色多达二三十种。
饶公不愿倚老卖老,九旬之高龄仍能盘腿,总是站着说话,背不躬,全然无老态。年岁是饶公学问事业的本钱。他很谦虚地说,一个人有七十几年做学问,再不行也得有些东西留下来。2014年9月29日,首届全球华人国学奖分量最重的“终身成就奖”落在了饶公头上。(陈艳群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