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芙蓉·小说丨王昕朋:黄河岸边是家乡
红网时刻 字号:
2020-08-04 10:18:5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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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河岸边是家乡(中篇小说)

文/王昕朋

砰的一声,李大河手中刚刚削了一半的苹果仿佛受了惊吓,重重地掉在地上,然后打了几个滚儿,躲到了病房门后的旮旯里。李大河拍着床沿,怒不可遏地说,李长河这个,这个……他看了媳妇一眼,把后边的脏话咽了回去,接着说,这个浑小子想干啥?

李大河的媳妇董昌云小心地拣起掉在地上的苹果,放在杯子里,重又拿了一只,边削着苹果边替儿子李长河辩解说,儿子还不是想给你这个当爹的脸上争光?周边几个村都脱贫了,他的压力能不大?有几次我见他在那儿喝闷酒,我这个当妈的都替他愁。

李大河说,他就剩和“古井原浆”拼老本那点本事了,一口气能喝七八两。

董昌云不满地说,还不都怪您这个当爹的。儿子在城里开饭店开得红红火火的,您经不起“老拧巴”那些人攥呼,劝他回这个穷地方当支书。他当了支书吧,这件事您不让他做,那件事不支持他……

李大河额头上的青筋好像都要绷断了,一只手气急败坏地拍着床沿,一只手指着董昌云说,我,我,不,不让他干的事,那,那是因,因为大多数村民不,不同意……他多年就有个毛病,平时说话利索,一着急上火就结巴,一结巴就咳嗽。说着说着又咳嗽起来。董昌云赶忙去拍打他的后背,带着歉意说,好了,好了。我就这么说说。我知道理在你这边。你是个常有理。

李大河却不依不饶,去,去给我办出院手续。我,我得回,回去找李长河算账!

护士听到李大河的嗓门很高,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进去,匆忙去把与李大河同一层病房楼上的刘乡长请了过来。刘乡长叫刘义,是土生土长的干部,曾比李大河早当兵两年,还当过他的班长,也比他早复员两年,和李大河两人是多年无话不说的好朋友。他虽然退休几年了,但作为老朋友,年龄也比李大河长两岁,说话李大河听。

好你个李大河,又和昌云急了是不是?刘义的左腿受过伤,走路拄着一根竹竿做成的拐棍。一进门,他就用竹竿敲着李大河的床沿,批评李大河说,人家昌云伺候你真不容易。动不动就跟人家急。换成是我,早和你拜拜了。

刘义朝董昌云使了个眼色,大妹子,你先出去透透气,我来给他上上课。

董昌云提着暖水瓶出去了。

刘义挨着李大河坐下,笑哈哈地问道:大河,你这养病期间可不能生气。生气那是害己不利人。说说看,又为啥发火?

李大河拿出手机,打开微信,指着上边的几张照片给刘义看。刘义伸着脖子看了看,照片上是几辆大卡车,每辆车上都载着一条机帆船。他从停车的地方,一眼就认出是李大河所在的老河套村的黄河岸边。他眯着眼想了想说,噢,明白了。是不是长河这小子在打黄河的主意?

李大河说,可不是嘛!“老拧巴”给我说,长河租了七八条船,要在黄河里捞沙。

刘义一愣,这照片是“老拧巴”通过微信发给你的?这老小子也会玩微信?稀罕!

李大河余怒未消,愤愤地说,要是能在黄河捞沙,还会等到他李长河当村支书的今天!十年前、二十年前就有人找过我,也有人找过你。你还记得不?

刘义没有回答李大河,而是离开床沿走到窗前向外张望。李大河和他住的都是顶层第9层,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千米之外的黄河。正值秋初,黄河的水流得很平缓很平静,河水也显得十分清澈,仿佛在一个夏天中经历过暴风骤雨,经历过大风大浪,渐渐进入现在休养生息的阶段。两岸这几年新修建的沿河黄绿色长廊此时却到了收获季节,红一片、黄一片、绿一片,生机勃勃,争相斗艳。他回过头来,神情有些凝重,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。大河啊,你要是觉得自己的病治得差不多了,我支持你早点出院回家,找长河好好谈谈。最近,咱们县境内有两条高速开建,我琢磨长河可能是拿到了订单,才动了在黄河捞沙的念头。你老河套村是全乡全县的老先进,前几年就有句顺口溜叫“要摘帽,看河套”。老河套要是带了头,村村都打黄河捞沙的主意,这,这还得了啊!

李大河说,我也是这样想的。长河这小子耳朵根子软,在城里开饭店认识了一帮子狐朋狗友,三两酒下肚,别人一撺掇,我这当爹的话不扔九霄云外去了。他边说边下床,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东西来。刘义用竹竿挡了一下他的胳膊,你还瞎忙乎啥?这不是还有董昌云吗?她一回来……

李大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对,对。她要是问我,你就告诉她我到楼下遛弯去了。说完,他拿起手机,匆匆出了门。到了门口,又回过头对刘义叮嘱道,医生护士那儿也麻烦你替我开脱开脱。

李大河走后不一会儿,董昌云就回到了病房。她看李大河和刘义都不在,一点也没起疑,以为两个老家伙到楼下院子里散步聊天叙旧去了。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,由于夜里休息不好,竟然昏沉地睡了,半个多小时才醒来。她揉揉眼睛,看看床上还是空的,这才意识到李大河可能背着她回村子里了。她计算一下,从她离开病房十分钟后算起,到她一觉醒来,前后接近一个小时,李大河即使不搭出租车,骑着他的“电驴子”,也该回到村里了。

董昌云也待不住了,一边给儿子打电话,一边收拾。可是李长河的电话接通,只响了两声就挂断了。再拨过去,又响两声挂断了。第三次再拨过去,话筒里响起的是移动服务的提示:对不起,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。她边往外走边嘟哝,这个李长河,连老妈的电话也敢不接了!同时,她心里也觉得不安:这爷俩是不是已经在死磕了呢?

这一回董昌云只猜对了一半。李大河的确是骑“电驴子”回村的,而且回到了村子里,但没有和儿子李长河死磕,因为李长河不在河套村里。

他回到家,大红漆刷的铁门上“铁将军”纹丝不动地在尽着职责。李长河前些年在城里开饭店,回村后,把饭店留给妻子打理,儿子也在城里上学,他回来后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。李大河门也没开,又到了村委会。村“两委”办公室的门也锁着,村民服务中心两个小姑娘正在忙碌,说两天没见到李长河了。他伸头朝图书室里看了一眼,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读书看报,有的抬头看见了他,冲他笑笑,打个招呼。他没有问他们李长河在哪里,问也是白问。他在马路边愣了一会儿,一拍大腿,好像恍然大悟,翻身上了车就往村南头的黄河边上赶去,路上还自言自语地念叨,李大河呀李大河,你怎么一生气就犯糊涂,忘了从医院偷着跑回来干啥的呢?李长河这浑小子能不在河边卸船?说不定已经下河开始挖沙了。

李大河和董昌云猜的一样,只对了一半。因为李长河根本就不在老河套村里。

“大河大爷!”背后有人喊了一句。李大河回头一看,一辆紫红色越野车只差十几厘米就要顶上他的“电驴子”了。开车的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,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,嘴里还叼着烟,见李大河回头看他,伸出头来向李大河挥挥手,嗨,大河大爷,您这车早该进村史博物馆了,咋还舍不得呢?!

李大河一听声音,就知道是铁蛋的二小子二钢。这小子在城里搞建筑,平时很少回老河套,这几年过春节也不回来过了,不是把铁蛋老两口接到城里过节,就是带铁蛋老两口去三亚过冬,去年春节还带铁蛋老两口去了一趟日本。铁蛋回来后,一见李大河就抱怨吃不惯日本人的饭,说一个春节瘦了七八斤。前些日子,铁蛋也生了一场病,被二钢接到城里住院治疗,出院后就住在二钢的别墅里养病,至今还没回来。那这个二钢回来干啥呢?

二钢见李大河停下车,也把车停下。他从车上下来,走到李大河身旁,掏出烟盒,拿出一支烟递给李大河。李大河接过看了一眼,那烟比平常见的烟细了一大圈,像筷子断了半截。他习惯地放在鼻孔嗅了一下,又还给了二钢。

二钢说,大爷,这细烟对身体损害小,有钱的现在时兴抽这个。

李大河说,可你大爷不是有钱人呀!二钢,你爸的身体怎么样了?

二钢说,嗨,我爸那人您老人家还不了解?小病小恙不吃药不打针,吃饭挑食,就爱吃红烧肉还有黄河大鲤鱼,见了海参鱼翅就恶心。这不,非着急上火地赶着我来,到家的地窖里给他带山药蛋回去……

李大河眨巴眨巴眼皮,嘲讽地说,你小子把家也忘了。你家在村东头,你往这大西南跑啥?!他心里琢磨,二钢的话中有问题。他早就知道二钢和长河来往密切,说不定李长河弄船挖沙的事就和他有关系。

果然,二钢也不隐瞒,坦率地说,大爷,我听说我长河哥买了几条挖沙船要挖沙,顺便过去看看。

李大河说,噢,有这回事?我正要找长河说个事。那你带我去找他吧!

二钢开着车在前边走,李大河骑着“电驴子”在后边跟。透过二钢车窗开着的缝隙,他听见车上有个年轻女人在哈哈大笑。突然,一只橘子皮从车窗扔了出来,接着又扔出一张餐巾纸。李大河骂了句“没教养”,皱了皱眉头。

老河套村西南角就是黄河的河套。之所以叫河套,是因为黄河流到这里的时候,由于地势奇特,形成了一个S形状,尤其奇特的是S的上半段河水湍急,S的下半段河水平缓,S的中间段充当了缓冲的角色,也自然而然地造就了一块百亩河滩地。李大河小的时候,那块河滩地全是寸草不生的黄沙,连牛羊也赶都赶不上去。到了刮风的日子,黄沙被风卷着漫天飞舞,两岸的沙土地上,人们费了十几年工夫,流血又流汗,好不容易种的庄稼,刚刚露出苗头,瞬间就被一层厚厚的黄沙埋没,颗粒无收,年年吃救济粮。风大的时候,村里人也跟着遭殃,家家户户的房上房下、房前房后都落了一层沙。李大河从当生产队长,再到当大队党支部书记,前前后后干了将近四十年,带着老河套的村民治黄治沙,硬是把横行的黄沙治服,老河套变成了一片花果飘香的绿洲、黄河上的一个旅游景点。老河套村和李大河本人、“老拧巴”、铁蛋等十几个村民先后被省、市、县表彰为先进集体、劳动模范。此时正值旅游旺季,老河套S形河滩的停车场停满了城里来旅游的车辆,小轿车居多,也有十几辆旅游公司的大巴。在这一排排车辆中,四辆重卡格外引人注目。每辆重卡上的确有一艘挖沙用的船。车下围着一群人,离很远就听到吵架的声音。

李长河!李长河!你给我过来。李大河高声喊了一嗓子。

人们听到李大河的喊声,纷纷转过身来,目光齐刷刷地投到他的身上。一时间,争吵声也戛然而止,出现了短暂的宁静,浪打着河堤的声音则十分清晰了。

李长河在哪儿?李大河在人群中看了看,没看见李长河,于是又大声问了一句。

一个从头到脚沾满黄泥巴的人从地上爬起,向着李大河走过来。他的右腿有点瘸,走一步甩一下。正因为这个特点,李大河一眼就看出是“老拧巴”。他还没动弹,二钢嘴里喊着我的个叔来,紧跑几步迎了上去。叔,您下河了?咋弄成这样子?

李大河也向前迎了几步,上上下下打量着“老拧巴”。“老拧巴”还没开口,一个叫英子的就抢着替他说出事情的缘由。英子说,那个姓朱的小老板真不像话,不声不响把车开到老河套,不声不响要卸船,不声不响要下河挖沙。“老拧巴”大叔跟他理论了半天,他听也不听。“老拧巴”大叔这才躺到车下,说您有种,就把船砸在我身上。除非你把我这把老骨头砸碎,不然就甭想在老河套里挖沙子。

英子的话音刚落,马上有人接上说,“老拧巴”大叔也管得太宽了。您一不是村书记,二不是村主任,就老河套一普通村民,您凭啥拦着挡着不让人家卸船下水挖沙?我看人家朱老板对您够客气的了。说这话的是英子的丈夫李东,论辈分得叫李大河爷爷。

英子上前一步,指着李东的鼻子骂道,老河套姓李的上一辈再上一辈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,怎么到了你们这一辈都窝囊成这样子了?不就是想挣钱吗?你挣钱也不能在黄河身上打主意,不能破坏了老河套几代人用血汗换来的青山绿水!你要跟着他们挣这样的钱,我立马就和你离婚。李东你听着,我英子一口唾沫一个坑,说话算数。

英子的话说完,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。有的支持英子,有的支持李东,从开始评论他两口子的话,到各说各的理,从起初的说理,到互相攻击,争论越来越激烈,甚至有的口出恶言。眼看着就要发展到动手了。李大河大喊一声,哪,哪个是朱、朱老板?

一个中等个子,三十岁出头,穿着白色西装,戴着墨镜的男人迈着方步,大摇大摆地走到李大河对面,讥讽地说,哟,就你这嗓子,要是去中央电视台《星光大道》比赛,少说也得拿个月冠军。可惜喽……

他还没说完,二钢就火了,用脚尖勾起沙土朝他扬了过去。他赶忙抬起胳膊和手挡了一下,头发上、脸上、衣服上还是落了一层沙土。二钢接着又骂道,你小子眼不好使唤还是耳朵塞了猪毛。站在你面前的是李长河李书记的亲爹、老河套村原支书李大河,别没大没小的,小心有人揍你!

朱老板弯下腰,向李大河深深地鞠了一个躬。老李书记,不,老李大爷,对不起您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,千万别因为我刚才的几句话气坏了身子。

李大河从二钢和朱老板的神态中,已经猜出了他二人的关系。他假装不明白,不露声色地问朱老板:朱老板呀,你这浩,浩浩荡荡、大模大样地,闯,闯到老河套来,看架势要在这儿安营扎寨?

李东抢着回答:大河爷爷,人家朱老板是咱老河套村招商招来的。我长河叔代表村里跟人家朱老板签有合同。

李东的话引起现场一阵轰动。李东也是村委会的副主任,他的话等于向大伙儿公开了内部信息、一个对朱老板有利的证据。有一些人指责李长河和村委会办事不规矩,这么大的事不经村民大会讨论;有一些人则借批评“老拧巴”和英子影射李大河,意思是村里招商引资没错,朱老板是村里请来的,对人家应当客气。“老拧巴”急得瞪大眼睛,对李东扯着嗓门喊道:这还不是老河套天大的事?这么天大的事你们几个人就当家做主,眼里还有没有群众,还有没有我们这些老党员老干部?

“老拧巴”说着,上前拉着李大河的胳膊,指着一片被轧碾的苹果园愤怒地说,您看,这不是,不是糟蹋这片果园,是糟蹋咱这帮老兄弟们的血汗!说着说着,他竟然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放声大哭。

“老拧巴”这一哭,把李大河的心哭乱了。他双手颤抖着捧起一棵折断了的苹果树枝,在心里约估了一下,少说也有七八年以上树龄。过去说“桃三杏四梨五年,苹果结果在六年”。折断的树枝上挂着又圆又大的苹果,有的被轧得裂开大口子。眼前有两排苹果树被轧断,至少有五十多棵树,而这两排之间正是重卡通过的间距。他胸中本已点燃的怒火腾地升了起来,瞪大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李长河。英子看透他的心思,不满地嘟哝道:长河叔从昨天就没在老河套露过面。他把锅甩给了李东和朱老板。

李东指着英子,你,你在这瞎胡唚!长河叔是去县扶贫办给老河套跑项目去了……

英子朝李东胳膊上打了一巴掌,瞪了他一眼。你把手给我放老实点,把嘴巴闭上,没人拿你当哑巴。

李东低着头,灰溜溜地退到二钢的身后。二钢知道李东惧内,有英子在不敢狂,而朱老板虽然有和村委会的合同,也带了投资来,对一些村民有诱惑力,但有李大河、“老拧巴”这两个老河套村的老干部老功臣压阵,英子这些80后年轻党员冲锋,那些支持朱老板的人也不敢胡来。他得趁着李大河还没表明立场,把这件事先压下来。于是,他上前一步,先把李大河手里的苹果树断枝接过来,小声说道:大河大爷,这事您先别急,等长河回来问清楚了来龙去脉,您有意见再给他说。要是长河真跟人家签了合同,那人家朱老板就是在履行合同,咱没理由对人家朱老板说三道四。老河套村委大红公章,还不抵两个退休老头咋呼一句?这传出去,谁还敢和老河套打交道?

他说这话时,目光一直在李大河的脸上停留,观察着李大河的神情,分析着李大河的心理。他父亲铁蛋和李大河、“老拧巴”从光腚一起长大的,在他面前经常念叨他们过去的事。他印象最深的是父亲不止一次说过,李大河最要面子。他见李大河对他的话不但没有反感,好像还有所触动,于是又接上说,大河大爷,长河是您亲儿子,您关起门在家怎么骂他都行。可他现在是村支书,这事也不是你们家的私事,您得给留面子。您要当众让他下不台,对他形象、权威、影响都不好。再说了,他要真甩手不干,老河套一时半会儿能找到接他的人吗?

李大河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,二钢的话也的确对他有所触动。李长河不在现场,即使在现场,他也不能当众让儿子下不了台。他对自己刚才的冲动有点儿后悔。李大河呀李大河,您啥时能改了这容易着急上火的坏毛病?

大河大爷,我送您回医院吧?二钢说,我出门时,我爸还让我早点回去,带他到医院去找您聊天呢。您可能想不到,我爸让我来地窖拉红薯,就是蒸熟了给您送去。您几个老哥们吃红薯长大的,现在打个嗝,满嘴还是红薯味……他本来想逗李大河笑,让李大河消消气。没想到李大河听了撇撇嘴,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。

“老拧巴”和李大河是在黄河滩的沙窝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伙计,对李大河的性格比二钢把握得准。他看出李大河在犹豫,赶忙从地上爬起来,直接走到朱老板面前,指着几辆重卡车说,朱老板你明白李书记的意思了吧?快点撤吧。

朱老板嘴角挂着一丝冷笑,看也没看“老拧巴”一眼。

李东见英子正在低头拣折断了的苹果树,壮着胆子嘲讽“老拧巴”:您老人家眼花了,这是原李书记,老河套现在当有的李书记还没回来!

“老拧巴”又转过脸对李大河嚷嚷:您儿子李长河不在,您就再当一回家。您下个命令,老少爷们保证都听。

李大河陷入两难的境地。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董昌云气喘吁吁地赶到了。她一上来就劈头盖脸把“老拧巴”数落了一顿:“老拧巴”你啥用心?你明知李大河他现在就老百姓一个,他给谁下命令?再说了,你是让他和他儿子针尖对麦芒,你俩掐起来,闹家包子呀?!要下命令你下去。李大河他是打医院偷偷跑出来的,这命都快没了,你要当他是你生死患难的兄弟,就劝他回医院好好治病,先把命保住!

“老拧巴”被董昌云一顿臭骂给镇住了,过了一会儿才说,那,那大河您还是跟昌云嫂子回医院吧。

英子也跟着劝李大河回医院。

二钢来了个顺水推舟。大河大爷,走吧,我送您回医院。

二钢和董昌云一个在前边拉,一个在后边推,李大河半推半就上了二钢的车。刚要关车门,“老拧巴”冲他又吼了一句:大河您放心治病。这边有我这个不怕死的兄弟顶着。他们谁真敢把我撞死轧死,您就把我埋在咱和铁蛋老哥仨当年选中的地方!

哐当,董昌云关上车门,接着骂了一句:越老越狂,瞎捣乱!

她的话一下子激怒了李大河。李大河瞪了她一眼,你说什么?

要不是副驾座位上坐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,他十有八九骂出脏字。

“老拧巴”是个粗中有细的人。他刚才那句话,与其说是故意讲给李大河听的,不如说是用刀尖扎李大河的心窝。

李大河小时候,老河套是远近闻名的穷村,全村一半以上的男青年过了三十岁娶不上媳妇。有句顺口溜说:有女不嫁老河套,不养老来不养少,一年四季吃不饱,三伏穿着破棉袄。李大河十八岁参军,在部队三年,立了一次功,入了党。他复员回家时,给全家人都买了礼物,其中给爹买了两瓶老白干酒。没想到,全家人中只有爹板着脸坐在门槛上,嘴里叼着的旱烟袋故意抽得吱吱吱地响,对他不亲不近,不冷不热。他从小就怵爹,也没敢问。到了晚上,全家人都上床休息了,爹把他叫到黄河边,借着酒兴才把心窝子里的话倒了出来。爹说,大河呀,你小子就这点出息啊!爹送你上部队,指望着你能混个一官半职,再也不要回老河套来吃苦受罪了。你咋就不明白爹妈的心思呢!你都立了功,入了党,再努把力不就提干了?像搬石头,人家搬小的,你拣大的搬,不就是多流几滴汗?你还怕流汗呀?你看看,你看看,回来了,你晚上还得钻牛草屋,白天还得撅着腚在黄沙里刨食……爹那天说得很激动,李大河后来每回给李长河讲起,都是热泪盈眶地说,你爷爷那叫一个慷慨激昂,慷慨激昂啊!

李长河听了撇撇嘴,低声嘟哝道,那叫慷慨激昂啊?

那时还没搞联产承包,队队都养牛,一间屋子里拴着几头牛、堆着牛草,像李大河那样家里房子不多,住得不宽敞,还没娶媳妇的男人到了冬天的晚上就到牛屋里过夜,连被子也不用带,衣服也不用脱,往草堆里一钻,用干草把整个人埋起来,比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还暖和。李大河入伍前就和“老拧巴”等几个小伙伴钻牛草屋。李大河和铁蛋是因为家里人口多,如果住在家里就得与爷爷和两个弟弟挤一张小床上盖一床破被子。“老拧巴”家里明明有地方也来钻牛草屋,是因为和李大河有感情,想和他待在一起。牛草屋里人多,有个李大河爷爷辈的老头年轻时是唱大鼓书的,每天睡前给他们讲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杨家将》,小伙伴们听得有滋有味。有时听到惊心动魄的情节时,连小便都硬憋着……复员回来都成大小伙子了,又要钻牛草屋。这让李大河心里不痛快。第一天晚上,他和“老拧巴”等就在牛草屋里谋划起“造反”来。

“老拧巴”说,河对面那边搞包产到户了。不知怎么地,咱这边还没动静。

铁蛋说,咱这边还故意把大喇叭架在河边,天天对着人家那边放《社会主义好》,好像在骂人家不搞社会主义了。

李大河挠着头皮,想了一会儿,我们部队驻地那儿的农村也搞包产到户了。我听说,勤快点的、人口多的、想吃饱肚子的、想致富的都很积极。不过,这才刚开始,不知道效果怎么样。出水才见两腿泥嘛!

铁蛋说,就是,等他们搞好了,咱这边也会跟着学。

“老拧巴”急了,你小子就属于好吃懒做那类人,喜欢“大呼隆”。等人家搞出经验了搞好了,咱不就落后了?看着人家吃得肥头大耳白白胖胖,咱瘦得跟麻秆样。那边的闺女更不嫁这边了。

铁蛋也急了,那,那咱这领导没发话,你急,皇上不急太监急有个蛋用!你连个党员也不是,能夺了大队书记的权?

这两人从小就喜欢抬杠,谁都不服谁,有理没理也争。不过两人都服李大河。有时,两人吵得难解难分,李大河咳嗽一声,两人马上就停下来,眼巴巴看着李大河,李大河一旦做出裁判,两个人都服从。这回,李大河没有马上做裁判。他走到门口蹲下来,点了一支烟,边抽边思考。铁蛋跟出来,从李大河放在脚下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抽着,扭头看着屋里,哼哼两声,大河哥你看到没?他还是那么拧。你当兵这几年,我没少了受他欺负。

李大河没接话茬,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铁蛋,你给我实话实说,你是不是支持包产到户?咱大队社员是支持的多,还是反对的多?

铁蛋犹豫片刻,回答道,我说不上支持也说不上反对。我就一平民社员,让咋干就咋干。社员吧,怎么说呢?支持的多一点吧。他又反问:大河哥,你咋想的?

李大河起了身,在原地转了几圈,对屋里喊:“老拧巴”你出来一下。

“老拧巴”身上裹着件他爷爷和他爹穿过的破羊皮坎夹,晃了晃了走出来,朝地上一坐。

李大河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。我把丑话说前边,要是我当了队长,你俩得给我好好“拉套”。谁要是使绊子,我就把谁扔黄河里喂鱼。

李大河之所以说这话,是他复员回来的当天晚上,大队书记就到家里找他,动员他接任生病已经住了半年医院的生产队长。他当兵时的班长刘义去年复员,在公社农具厂当车间主任,曾写信给他,让他回来后去农具厂上班。所以,他没答应大队书记。经“老拧巴”和铁蛋一撺掇,他下了接任生产队长的决心。

第二天,李大河就走马上任生产队长。老河套大队当时八个生产队,他任队长的第三小队人最多、地最多,也最穷,全大队的光棍就占了一半。大队书记对他“勇挑重担”满口称赞,他提出的几个条件也都痛痛快快地答应,只是对他要求带着第三小队先搞包产到户试点这一条没有明确态度。“老拧巴”说大队书记没明确否定,咱就干!铁蛋也表示,如果有什么错,咱哥仨一起扛,就是蹲监也一起去。这就是后来老河套人称的“铁三角”。

李大河上任后第一件事,就是把河套里叫“马蹄掌”的一块能耕种的地分成三十八块,每家按人口均摊一块,最大的一块一亩多点,最小一块仅四分,等于是包产到了户。第一年,第三小队就把吃救济粮的穷帽子摘掉了。接着,第二年又扛回了全县治沙先进的红旗。第三年,大队改为行政村,村党支部改选时李大河被推选为村支部书记。“老拧巴”也进了村班子,当了村委会主任,铁蛋则接替他当了第三村民小组的组长。这时,刘义已经当上了副乡长,分管治沙工作。他上任第一天就来老河套找李大河商量,要在老河套搞治沙试点。他对李大河说,这试点,说到底也是树典型。搞好了,老河套就成了全县的先进,你李大河说不定能当上省劳模!

李大河说,老班长,我可不是为了当先进当劳模,我就是想让老河套这群光棍都能娶上媳妇,生儿育女,让老河套的老少爷们肚子不再挨饿。

晚上,李大河把“老拧巴”、铁蛋都召唤到家里,一起陪刘义喝酒,商量治沙的事。四个人两瓶酒下肚,终于达成了共识:先把老河套绿化起来。李大河把胸脯拍得叭叭响,话也说得很干脆:我当兵那地方叫沙坡头,那可是大沙漠。开始治沙的时候,死了几个人,还有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被飞沙给埋了……

这沙是不好治。铁蛋说,要是能治,咱上辈人不早就治了。

李大河说,那地方现在变成绿洲了,还铺了铁轨通了火车。

刘义说你小子贼精,我也去过那儿,咋就没想起向人家请教一下治沙的经验?

李大河说,我给指导员写信了,想请他帮忙介绍那儿的技术员。指导员一定会帮咱这个忙。只要他的回信一到,我们就过去取经。

说这话的第三天,指导员的回信到了,说是人家技术员欢迎他们过去。李大河让“老拧巴”在家主持工作,自己和铁蛋过去取经。他让母亲蒸了几十个红薯面窝头,又带上一串干辣椒、十几头大蒜。买车票的钱打哪来?铁蛋说既然是为老河套村办公事,那就每户起一元钱,一百多户就是一百多,够车票钱了。“老拧巴”也同意铁蛋的意见。李大河说这不行,八字还没一撇就向村民要钱,说不过去。三个人为这一百多元车票钱,在黄河边坐了大半夜。

你俩别管了,车票钱我来想办法。铁蛋拍着胸脯保证,明天上路时,这钱肯定给你。

“老拧巴”说,这钱你千万别放大河一人身上。你俩要分开装,万一在路上遇到小偷小摸,偷了一个人的腰包,另一个人腰包里留着用的。

李大河问铁蛋:你家也是屌蛋精光,到哪儿弄一百元钱?莫非你爹过去存了银元?

铁蛋笑笑,反正咱俩车票钱我先垫上,你就别管我从哪儿给你弄来。

第二天天还没亮,李大河和铁蛋就动身了。“老拧巴”跟着他俩走了几里地,直到李大河冲他发了火才停下。李大河和铁蛋走出很远,回头看时,黄河岸上还有个一动不动的黑影。当时,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。

这一趟来回整整十天,李大河和铁蛋吃了很多苦。“老拧巴”见了他俩,搂搂这个,抱抱那个,鼻涕眼泪一把把地流。李大河对“老拧巴”说,别扯没用的,马上通知各小组长来开会。

刘义也匆匆赶来了,和村民小组长一样坐在沙地里,听李大河和铁蛋学来的治沙技术。

李大河让铁蛋把一捆麦草分给大家,让大家跟着他把麦草编成长长的绳子,然后埋在沙子里。有个村民小组长嘟哝道:就这也叫技术?

李大河说这就叫“麦草方格沙障”,它的作用是阻沙固沙,也叫锁沙。

铁蛋在一旁插话,人家那边干了十几年,这法子还真起作用,沙漠现在变绿洲了。

虽然大多数人心存疑惑,不太积极,但李大河和“老拧巴”、铁蛋态度坚决,刘义也支持他们试验,事情就定了下来。散会后,李大河回到家,他刚娶过门不到三月的媳妇董昌云,瞅着他看了半天,半真半假地问,你谁呀,上俺家来啥事?李大河二话没说,倒在床上就睡。第二天早上醒来,董昌云愁眉苦脸,神情不安地说,你这一觉睡得跟不省人事似的,村里出大事你也不管。李大河一惊,出啥大事了?董昌云说,乡派出所来人调查,说咱老河套半夜有炮声。李大河不解,怎么会呢?老河套哪来的炮?董昌云说,追到咱家院子里,就差掀你被子把你光腚提溜出来了!李大河这才恍然大悟,董昌云是在说他呼噜声大。他嘴里骂着你这个坏蛋,一使劲把董昌云掀翻在床上……

从那时起,李大河带领老河套村民搞起“麦草方格沙障”治沙,中间失败了很多次。最大一次失败是麦草方格放好了,夜里下了一场暴雨,黄河河水暴涨,“马蹄掌”的麦草方格全都给冲到了黄河里。很多村民的积极性受到无情打击,失去信心,不愿再干下去。那时农村第一波外出打工潮已经出现,村里年轻人成群结队往城里走,劳动力骤然减少,一段时间里在“马蹄掌”坚守的就剩下李大河、“老拧巴”和铁蛋。三个人索性在“马蹄掌”搭了个“地窝子”住下,吃饭由三家的家人轮流送。几个月下来,麦草方格终于在“马蹄掌”扎下根。一场大风过来时,远处黄沙飞扬,这片地方的黄沙却老老实实。开春,他们把三家男女老少都喊了来,在麦草方格中栽种沙蒿、籽蒿、柠条等沙生植物。别看就在黄河边上,到黄河里打水还是靠着用水桶和脸盆肩挑手提。董昌云把家里和面用的盆都用上了。到了第二年春天,“马蹄掌”里见绿了。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,让李大河、“老拧巴”和铁蛋激动地抱头大哭了一场。村民们也看到了希望,于是都跟着动起来。几年过后,老河套沿黄河大堤立起了一排排防沙林,而且种上了苹果树,有的人家还种花生、种西瓜、种蔬菜……十年过去了,老河套一片葱绿。二十年过去了,老河套成了一片绿洲。省报有个记者采访后,称“马蹄掌”是黄河岸边小江南。刘义早在第二年就把老河套的经验向全乡推广,乡里又向全县推广。有一两年的时间里,李大河因为抽不开身,铁蛋就成了香饽饽,到全乡全县去做技术指导,知名度甚至比李大河还高。

有一天,李大河、“老拧巴”和铁蛋在“马蹄掌”商量完事,“老拧巴”动情地说,大河、铁蛋,咱老哥仨说好了,死后就埋在这“马蹄掌”。

二钢,停车!董昌云拍着前边的二钢喊着,我和你大爷先回趟家,拿点东西再去医院。

车是那个陌生女孩开的。她没等二钢同意就踩了个急刹车。董昌云的脑壳哐当碰到车顶,疼得咧了咧嘴。那个女孩这回很勤快,主动给李大河开了车门。李大河说了句谢谢。董昌云却理也没理。

二钢问:大爷大娘,我等你们吧!等你们收拾好,送你们去医院?

李大河摆摆手,不用不用,我的“电驴子”还扔在老河套那儿呢。

那个女孩手里拿着粉红色的小喷壶,对着李大河和董昌云刚坐过的座位猛喷,嘴里还不住嘟哝着。董昌云拉着李大河转过身,骂了句:啥玩意儿!再坐这车一会儿,我都能让她身上那味给熏倒。

李大河家堂屋的屋当门墙上挂着一张张照片,全都镶在镜框里,有大有小,有彩色有黑白,有李大河当兵时穿军装的,有他和董昌云的结婚照,有他和“老拧巴”、铁蛋在“马蹄掌”劳动时的,有他当劳模时披红戴花与领导的合影,有李长河百日时的全家福,有李大河退休后和董昌云去海南旅游的……这些照片是李大河人生的缩影和见证。平时,他喜欢默默地看这些照片。李长河带儿子女儿回来时,他也会指着照片,一张张地给孙儿孙女讲过去的事情。董昌云了解他的心思,每天都把镜框擦拭一遍。今天一进屋,李大河的目光又投到了墙上,神情却有些忧伤。董昌云用毛巾一边帮他抽打着身上的沙尘,一边唠叨:你自己都不止一次说过这都是历史。历史就是过去,不顶吃不顶喝的……

李大河反驳道:你咋不说,有句话叫“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”?

董昌云也反唇相讥,过去是啥光景?你领导的老河套治治沙栽栽树就是全县有名的先进,现在呢,光好看了不挣钱,成了全县有名的贫困村?你当了多年先进,让儿子来当后进,还好意思说。

董昌云到厨房烧开水去了。李大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,呆呆地望着墙上,墙上一半挂着照片,一半挂着奖状。正如董昌云所说的那样,这些奖状大多是七八年前的,有20世纪80年代治沙先进、绿化先进、计划生育先进、带头致富先进,有90年代治安先进、卫生先进、抗洪救灾先进,有优秀党员、劳动模范……

李大河你快过来看看!董昌云在厨房里高声喊。

李大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,赶忙钻进厨房。董昌云正在抹眼泪,见他进来,指着掀开的锅盖啜泣着,你看看,你看看,这就是你儿子的早餐。李大河看见锅里残留着半碗面疙瘩汤,旁边碗里放着啃了一半的煮熟的玉米棒子,还有几块咸菜。他的眼睛一下子潮湿了,嘴里却抱怨道:屋后的园子里现成的青菜,拔几棵炒炒费多大劲?这小子越来越懒!

董昌云不愿意了。老河套的人打我儿子从小就夸他勤快,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懒,而且是你这个当爹的。你怎么不说他心思都用在了脱贫上,没工夫给自己做点可口的?说着说着,坐在小板凳上呜呜哭起来。我儿子本来在城里开着饭店,吃香的喝辣的,老婆孩子热炕头。你非得动员他回来接你这个烂摊子……

李大河急了,你,你怎么知道我不在想办法帮他?我不光是帮他,是在帮老河套村民。

董昌云一撇嘴,唏,你就吹吧。我等着看你的能耐。

李大河的手机信息提示铃声响了。他举到眼跟前看了看,一边往外走一边说,我得去把“电驴子”弄回来。

董昌云上前一步拦住他。李大河,不许你再去给儿子捣乱。实话给你说了吧,儿子要在黄河捞沙,是我替你答应的。

一个月前,李大河住院的第一个周日,李长河带着媳妇和儿子女儿到医院去看望。李大河刚输完液睡了。李长河把董昌云叫到门外,告诉她说,一个工程公司的朋友找到他,说是县境内要修高速公路,需要沙子,想和老河套村一起搞个沙厂,由他们工程公司投资,除了利润两家分成,还可以安排村里几十个劳动力就业。董昌云一听急了,又是摇头又是摆手,儿子,这事千万甭给你老子提。你老子是黄河治沙模范,黄河里的一滴水他都看得比他一股子血还宝贵。你要是在黄河里挖沙,那不是挖他命根子?他不和你拼命才怪!李长河理直气壮地说,黄河哪年不清淤?我这也是保护黄河嘛!董昌云唏了一声,别以为你妈不懂。好歹你妈也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的媳妇,现在又是村支书的妈。你说的清淤是上边要求的,那是有计划有安排的,和你这私自挖沙是两码事。私自挖沙非法……李长河不耐烦了,打断董昌云的话,妈,今年的苹果不好卖您知道不?好多人家的苹果还长在树上没摘您知道不?苹果卖不出去村民就没有收入您知道不?董昌云挤巴挤巴眼皮,不知怎样回答儿子这一连串问题。李长河又接着说,离冰冻封河也就两三个月时间,我用五台挖沙船干这段时间,保证家家户户比卖苹果收入高!他见董昌云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,又低声说,实在不行,我夜里干……说着,他不住叹息,我已经答应人家了,如果反悔,以后怎么在朋友圈里混?再说了,要摘掉贫困村的帽子,可咱老河套哪有个脱贫的项目,凭啥把村民的收入提高?我不当这个村支书了,可我老子的面子往哪儿搁?董昌云看儿子真着急了,于是心疼了,问他:黄河上有监察的,万一逮住了?李长河说,反正只要是为了老百姓,不朝我自己兜里装一分,最多给个党籍处分。反正也就这一两年,一年干两月,等高速公路建成了,白送人家也不要。我和铁蛋叔聊过。他说黄河里捞个几百吨几千吨沙子,等于掉一根皮毛,甚至连根皮毛也算不上。董昌云说,你甭听铁蛋的。他和你老子早不是一路上的人了。李长河说,那咱不干,人家可以找别人干。干脆我早点卷铺盖离开老河套吧!董昌云也急了,你现在是老河套的一把手,你想干,村民也同意,你就干呗。你老子他一退休老头,管他同意不同意呢!他不同意,还能生吃了你不成?

李大河听董昌云说到这里,长长地叹息一声,你这哪是帮他,是毁他!黄河里捞沙那是禁止的,发现了不是免了职罚点款就能了事,弄不好要蹲监狱。

董昌云撇撇嘴,李大河,我跟你过一辈子了,还不了解你?吓唬谁呢?前些年有多少家在黄河捞沙的?你不也捞过?咋啦,你也没蹲监狱啊!

李大河哼哧一声,亏你还知道那是前些年。眼下是前些年吗?再往前些年,老河套黄沙飞扬寸草不长,是今天青山绿水花果飘香的样子吗?

董昌云反唇相讥,行了吧李大河。你辛辛苦苦几十年换来的青山绿水就是你欣赏的一幅画,老百姓的口袋有钱吗?有钱还戴着贫困帽子?苹果现在市价你知道不?花生卖多少钱一斤你了解不?

得得得……李大河冲董昌云摆摆手,我没时间跟你抬杠。反正就一条,在黄河里捞沙不行!一捞沙,沙一松动,首当其冲是“马蹄掌”。这块百里闻名的小江南还不给毁了!

李大河边说边往外走。董昌云嘲笑地说,没理了吧,嘴秃噜了吧。

看着李大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,董昌云又追到门口,冲着他的背影高喊一声:回来吃不?不回来就不做你的饭了啊!

李大河气哼哼地往前走,连头也没回。其实他是心里难过。这娘们跟我过了几十年日子,虽说嘴碎一点,爱好唠叨,可那也是为我好。她刚才这话就说到了点子上。当年搞绿化大伙儿的积极性多高啊,就连“老拧巴”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地地道道的老农民,都忍不住写了首诗:男女老少齐上阵,流血流汗种树忙,绿化黄河当先锋,不见往日飞沙扬。市报还给发表了,称他为农民诗人。可后来呢,沿河的果园连成片,苹果的价格波动太大,好的年景收入还可以,差的年景连本都难保,有的人家流转给了别人,有的人家甚至把果树都砍了改种别的……如果今年苹果、梨子、花生等卖不上个好价,不光儿子的工作够难为,乡亲们的日子也受影响。

大河哥!有人在身后喊他。他连头也没回就应了一声,铁蛋,你这城里人咋有空下乡来啦?

铁蛋追上李大河,嬉皮笑脸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头。咋的,还在生长河的气?

李大河猛地站住了,咄咄逼人地看着铁蛋,唏,你信息咋这么灵?然后指着铁蛋的额头问道:是不是你在中间给长河牵线搭桥?铁蛋赶快摇头摆手,大河哥,自打搬城里我就很少回来。您也知道二钢又要了二胎,上幼儿园接送我老婆负责,我在家做饭……他意识到再说下去李大河会骂他,于是又转了话头,不过我还是挺想您和“老拧巴”的。听说您住院了,我就天天计划着去看您。可二钢这小子……

李大河说,二钢就在老河套。

铁蛋等了一会儿不见李大河往下说,鼓了鼓勇气说,大河哥,长河打算在黄河捞沙这事,我觉得没啥大不了的。刘义刘乡长和您一起住院,他没给您说咱县建条高速沙子需求量蛮大吗?这既是支持高速建设,又是提高村民收入的好事……

嘿嘿,嘿嘿,李大河笑了,我就约估着你老小子在这件事中至少是个参谋长的角色。怎么样,没猜错吧?

铁蛋理直气壮地说,就是参谋长又咋啦?长河是我侄子,他当村支书是您、我和“老拧巴”一遍遍做工作、说服动员的。我当时给他拍着胸脯保证支持他的工作,不能说话不算数,让后辈瞧不起吧?再说了……

李大河做了手势,甭往下说,你要说啥我都清楚。我就问你一句:你舍得毁了老河套的青山绿水?

铁蛋咳嗽几声,没,没您说得那么严重吧。

走吧,叫上“老拧巴”,咱哥仨好好聊聊!李大河拍了拍铁蛋的肩膀。

“老拧巴”坚持在“马蹄掌”三家窝棚见面。李大河和铁蛋当然明白他的用意。

几十年过去了,三家窝棚只剩下当年三家人栽的三棵老槐树。老槐树绿叶茂密,郁郁葱葱,远远看去就像三把撑开的绿伞。不过老槐树也明显老了,一道道一圈圈岁月的年轮越来越深,越来越黑,就像老人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。中间那棵树上挂着一块小木牌,上边写着“三家窝棚”,还有几句介绍“三家窝棚”历史的简短文字。李大河和铁蛋到了树下,“老拧巴”正靠在树上打盹,眼角上残留着豆粒大的泪珠。铁蛋上前踢了他一脚,哎哎,做啥好梦呢?还想再娶个小媳妇呀?

“老拧巴”突然一跃而起,右胳膊搂着铁蛋的脖子,右腿绊住铁蛋的腿,一使劲把铁蛋摔了个仰面朝天,一边抹着眼角的泪水一边骂,你小子以为在城里过几天舒坦日子,吃几顿山珍海味就壮如牛了?不行,我让你一只胳膊一条腿,咱比试比试。铁蛋从地上爬起来,气喘吁吁地说,你这叫偷袭,不算本事。再说了,现在哪儿还有动不动就和人打架的?不文明!

交换过见面礼了,言归正传吧!李大河开了个头,先亮明自己的态度:不同意在黄河捞沙。“老拧巴”很高兴,一口一个大河哥叫着,我就知道老河套您这面红旗不会倒在金钱面前。铁蛋也不含糊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,把在路上和李大河说过的那些话又重复一遍。“老拧巴”耐心听他说完,针锋相对地一条一条反驳。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,你一来我一往,越争越激烈,越吵声越高,四周地头上渐渐聚了很多人,有的蹲着有的站着还有的席地而坐,仿佛在看一场表演。李大河看着两人争得面红耳赤,既不劝阻也不插言。他就是想让围观的群众从他俩的争辩中弄清原委,明辨是非。过去,“老拧巴”和铁蛋也经常争吵,每回都是铁蛋先罢战。“老拧巴”之所以叫“老拧巴”,就是性子太拧,非争个是非出来。李大河清楚地记得,有一回两个人争上了,从太阳落山、家家户户炊烟升起争到天黑。“老拧巴”的媳妇赶着那年刚满五岁的女儿来喊他回家吃饭,他对女儿吼道:回去叫你妈把饭给我送来。今儿我非跟他争个明白。过了一会儿,铁蛋的儿子二钢来喊铁蛋回家吃饭,铁蛋对二钢说,回去让你妈把今晚的和明早的饭都给我送来。最后,还是李大河让铁蛋先走一步,事情才算告一段落。眼下,看着两个老伙计像年轻时那样争吵,他心里倒是有些高兴。毕竟,他们到了这个年龄,心里还装着老河套的前程。可是,他也知道任凭他二人这样争下去吵下去不解决任何问题。解铃还须系铃人。二钢说得对,李长河不出面,三个退了休的老村干部就是吵到天昏地暗也没用。他想到这里,又拨李长河的手机,听到的依然是那句话:你呼叫的号码已转移到小秘书,如需留言……这小子跑哪儿去了呢?

英子突然从人群中跑过来,红润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容,好像刚刚喝了蜜,和李大河刚才见到时换了一个人。她悄悄地告诉李大河,大河爷爷,您快劝劝他俩,别在这儿吵了,一会儿有客人来。

李大河莫名其妙地看着英子,不知道她说的是哪来的客人,与“老拧巴”和铁蛋争吵又有什么关系。

英子指着自己手机上的微信给李大河看。大河爷爷,您看,咱老河套上网了,老河套的苹果也上网了,这才一个多小时,就接了五十多张订单,最大的一单要一万斤,五十多单加起来快十万斤。再有订单过来,咱老河套全村的苹果都不够供应了。

李大河一愣,这,这喜从何来呀?

英子问,长河叔的儿子小河您该知道吧?

李大河说,傻丫头,那是我亲孙子!

英子又问:二钢叔的女儿小婧您老也见过吧?

李大河点点头,见过,挺乖的孩子。他俩咋啦?

英子说,他俩和几个同学前些天来过老河套。长河叔不在家,我带他们在果园里转了转。他们对路口、园子里设了几道卡子很稀奇。我告诉他们,为了防止有的人家偷偷给苹果喷农药,村里定了村规民约,设卡是检查那些不自觉的人。

李大河说,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多少年都这样坚持的,这有啥稀奇?

英子说,他们吃了树上现摘的苹果,说老河套的苹果是黄河水滋润、沙土地长的,又好看又好吃,还没施过药,纯生态,就是缺少包装、推广、营销。他们说回去后要好好宣传……

李大河问:你长河叔同意了?

英子皱了皱眉头,他要是同意了,还会答应做捞沙这事?他说小河是他儿子,别以后再来要广告费,涉嫌村支书给自己儿子谋私,那就会让他犯错误。

这叫啥错误!刘义突然在背后接上话。李大河一看,刘义推着自行车站在了身后。他这才意识到“老拧巴”和铁蛋也好大会儿没吵了,他们都在认真地听着英子和他说话。

刘义非常坚定地说,别说李长河的儿子不要广告宣传费,就是要,那也是在帮老河套村民营销苹果,知识扶贫,和谋私是两码事。

英子的手机信息提示音又响了几声。她低头看了一眼,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。又来订单了,又来订单了!这网上营销还真管用,连北京、上海的订单都来了!咱老河套的苹果供应不上可咋办?

刘义说,老河套不光是你们老河套村,咱这一带都叫黄河老河套。李大河你当年治沙时不就把周边的村子都动员起来团结起来了吗?没有上游下游村子的支持,你老河套一个村能干成这样?你们把周围的村子产的苹果都集中起来,可以搞一个老河套集团,不就解决了嘛!

铁蛋问英子,光是有人要,这价格呢?

英子回答道:我看报的价格比咱自己一家一户卖的不低呀!再说了,价格咱可以和用户谈嘛!

铁蛋又问:今年他们要了,那明年要是不要了呢?

英子瞪了铁蛋一眼,没有回答。

铁蛋叹了口气,这不还是一锤子买卖?今年村民收入有保证了,明年没人要了,价格低了,收入少了,贫困帽子还摘不掉不是?

“老拧巴”说:那你今年捞了几船沙子,明年要是捞不成了,“马蹄掌”和周边的果园又让流沙给毁了,那不是更没收入更贫困?

你……铁蛋瞪大了眼睛。

你……“老拧巴”也瞪着铁蛋。

李大河哈哈笑了,笑罢又严肃地对铁蛋说,你老小子是在城里安享晚年了,可我和“老拧巴”老哥俩还在老河套呢。有我们老哥俩在,“马蹄掌”就会常绿,老河套苹果的品牌也会名声越来越大。你信不?

“老拧巴”说,就他,鼠目寸光……

铁蛋气得倒背着手转了几个圈圈,突然蹦到“老拧巴”面前,手指着他的鼻梁,吭哧吭哧地说,好你个“老拧巴”,好你个“老拧巴”,你,你这样说我。

“老拧巴”哼了一声。

铁蛋突然张开双臂,紧紧搂住“老拧巴”的脖子。他的个子比“老拧巴”低了半头,踮起脚尖才能和“老拧巴”肩膀齐平。刘义大吃一惊,以为铁蛋要和“老拧巴”摔跤,赶忙伸出手中的竹竿,想把两人分开。李大河悄悄抬起胳膊给挡住了。接着,就听见铁蛋哭出了声,“老拧巴”,我的好哥哥,我,让你弟妹一个人留在城里带孙子孙女,我回来陪你和大河哥!

叭叭叭,英子第一个鼓起掌。围观的人群跟着鼓起掌,一时间掌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。

二钢悄悄地从人群中离开了。

昌云大娘,我大河大爷让你去摘苹果!门外有人喊董昌云。董昌云开门一看,村街上很多人都在往黄河边的果园赶。她拉住一个妇女问道:你们这是去摘苹果,怎么连个篮子也不拿?

那个妇女说,老嫂子,人家来收苹果的用的是包装箱,摘一只就装箱子里。

董昌云不好多问,关上门也跟着往黄河边走。刚走没多远,她的手机电话铃声响了。她刚接听,里边传来儿子李长河的声音:妈,您在家里吗?董昌云对儿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:李长河你钻哪个老鼠洞里去了,连个头也不敢露?你爹在家都急疯了你知道不?他现在就在“马蹄掌”那儿等着你回来和你算账呢!

李长河等她不骂了才说,我知道我爸在家。我就是怕他当着大伙儿的面给我下不了台,才躲起来的。

董昌云说你躲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?你还不了解他那人的脾气,等不着你,他不会离开。他是从医院里偷偷跑回来的,再不回医院输液,最起码又得在医院多住些日子,弄不好还会耽误治病。你给我快点回来。

李长河说,我在医院呢。是刘伯伯刘乡长让我在这待着,等我爸回来。

董昌云急了,等,你等他回去,别说今天,就是明天太阳落山了他也不会回去。

李长河说这回不会。我爸他赢了,高兴了,保准会喊着您和刘伯伯一起回医院来。

董昌云一愣,你给我说清楚明白了,啥意思?

李长河告诉董昌云,是李大河安排李小河和二钢的女儿小婧一起回的老河套,也是李大河嘱咐他们给家乡做点贡献。李小河、小婧和他们的同学,把老河套的苹果产品上了网宣传推广了出去,现在老河套的苹果不愁卖了。董昌云如同坠入云里雾里,一时没弄明白,你爸他怎么知道小河小婧能帮忙?李长河说,唏,您不知道我爸他玩微信,还会玩抖音,天天和小河视频?他自己还在微博上写当年苦战“马蹄掌”的回忆录,把您夸得跟天使样……

他夸我……哼!董昌云嘴上这样说,心里却又高兴又激动,忍不住眼泪落了下来。她问:你那捞沙的事咋办,不是说和别人签过合同了吗?这毁约要罚多少钱?

李长河沉默了片刻,嘿,我在合同上写上了,如果跑不下来捞沙的手续,双方互不承担赔偿责任。

董昌云抹了抹眼泪,笑着说,你呀,跟你爹一样贼精贼精。

董昌云边走边和李长河通话,到了“马蹄掌”边上才把电话挂断。她一眼就看见李大河正站在梯子上摘苹果,上前一步冲着李大河吼了一声:李大河你给我下来,我有事问你。

李大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不情愿地从梯子上下来。董昌云一闪身,蹭蹭几步爬到梯子上,低头对李大河说,你快去给人家捞沙的说说好话,送送人家,别让人家说咱老河套人不讲究,让你儿子丢人现眼,以后没了朋友!

李大河说,好嘞,马上去。说不定二钢已经带他们回去了。

铁蛋见李大河要走,也跟着往苹果园外边走,边走边对李大河说,大河哥,我回去几天,给你弟妹安排安排就回来。

李大河点点头。他看看四下无人,突然问铁蛋:二钢今年四十挂零了吧?

铁蛋说,可不是嘛。咱和“老拧巴”哥仨,你头一年把河对岸人家的铁姑娘队长董昌云娶回来,第二年昌云嫂子给我说了个媳妇。二钢和长河也整整差一岁,今年四十一。说完,他见李大河不吭声,惊奇地问:大河哥,二钢刚才来,惹您生气了吗?

李大河摇摇头,二钢那闺女小婧,多好的孩子啊!

铁蛋猜到李大河有话要说,就接上说,大河哥,二钢有啥不对您就直接说他骂他。我儿子和您儿子除了不是一个姓,不吃一个娘的奶,有啥区别?

到了快分手时,李大河才叹了口气,回去好好说说二钢,闺女儿子都慢慢长大了,自己也老大不小的了,别再在外边拈花惹草了!

铁蛋眨巴眨巴眼皮,使劲点了点头。

王昕朋,男,江苏徐州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文学创作一级、编审。现为中国言实出版社社长。曾出版过长篇小说《红月亮》《漂二代》《花开岁月》《非常囚徒》《天理难容》及中短篇小说集、散文集十多部。

来源:《芙蓉》

编辑:施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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